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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0 頁

 

  他很風趣,「他總有起色的機會,你想想我,我卻注定要做一輩子彎背哈腰的小職員。」

  「可是你用功,你努力,你發奮向上。」

  他笑,「真得叫子君來聽,這些讚美之詞,她不會相信你說的是我。」

  「像你這麼好的丈夫,如今是少有的。」我由衷的說。

  「金鈴子,你不是酒喝多了吧?」他客氣得很。

  「當然不是,這麼一點點米酒,怎麼難得到我。」

  「我聽你說的話,彷彿你已經醉了似的,」他笑。

  「醉?我跟你們在一起的時候,的確醉過,婚後沒喝過酒,喝酒要不講對象,酒逢知己乾杯少,要不喝悶酒,你幾時聽過兩夫妻相對喝醉酒的?」

  「你現在住哪裡?」

  「老地方。」

  「我搬家了。」

  「當然!」我點點頭,「升職後得到新宿舍吧?多大的地方?」

  他等我問這個問題已經很久,有點得意,但又忘不了收斂的說:「二千多尺。」

  我說:「很大的地方,應該很舒暢。」

  他故意謙虛數句,「住到退休,不知道搬到什麼地方去。」

  老沈再可愛也還是個可愛的小人物,一下子就見了底。

  我安慰他,「誰還去管那一朝的事。」

  「你是喜歡有自己資產的。」他還記得。

  我說是。我最恨住宿舍,敲一枚釘子也得問過公家,給你住是情,叫你搬是理,一萬尺也不稀罕。

  我說:「近十年來賺的錢,全部投資在房子上,自己住在裡頭,辛苦點也值得。」

  「你真是能幹。」

  「什麼能幹,」呼出一口氣,「靠一張嘴說成了幾宗生意,賺些佣金,如此而已。」

  「有沒有見其他的同事?」

  「沒有。真的沒有。」

  因為日子過得並不如意,故此沒有興致到處兜搭。

  「舊同事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……」

  「怎麼,」他說:「別告訴我,你與我們是虛與蛇委。」

  「不不,我有誠意的,每個人都有他的好處,像阿李,月入七、八千,養老婆孩子交房租一大堆開銷,還能有節蓄,真是美德。」我是由衷的。

  「阿李如今也出頭了。」

  我笑,「最糟糕的反而是我。」

  「你老有點心不在焉,老闆覺得你不會做得長,我們則不同,我們老婆子女靠的就是這份薪水,他看死我們插翅難飛。」老沈聳聳肩。

  「可是我也並沒有飛到什麼地方去呀,」我悲哀的說:「每個人都以為我會飛走,連我自己都相信我會飛得高飛得遠,可是我在地面活動的範圍比誰都滯。」

  他不說什麼。我用手托著頭。、

  過一會兒他說:「我們換個地方坐坐。」。

  我伸個懶腰。

  「你該走了吧?」我問:「要不要去接子君?」

  「子君十點半下班。」

  「你要是早一點去接她,給她帶宵夜,她會感激的。」

  「女人其實跟小孩子一樣。」

  「是的,你說得很對,」我承認,「哄哄我們,我們第二天便又會去做得似一條牛似。」

  「子君這一陣子老加班,我也佩服她的精力,如今的女人很能吃苦,多了一點加班費……」

  「子君的加班費很厲害,動輒是正薪的一大半。」

  「你記性很好,」他說:「我真的不如她,像我,老婆做死,我反而逍遙。唉。」

  我很羨慕他對子君的體貼。

  家誠是不會的,塚誠說什麼都不會同情我辛苦。他會覺得我一切咎由自取。

  「金鈴子,你知道你自己長得美?」他忽然提出來。

  女人怎麼會不知道自己長得美?略為平頭整妝的,已經當自己是國色天姿。

  我微笑。

  家誠看中我,就是因為我長得美。

  「當時我在寫字樓第一眼看見你,就跟自己說:世界上原來真有美人這回事。」

  我樂得大笑起來,「你言過其實,老沈。」

  「真的,」他傻氣的說:「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當時我還問子君你是不是很漂亮,子君說:『那麼鋌而高的鼻子,恐怕是整容的。』」

  我拍拍他手背。

  「剛剛看到你的側面,我立刻想:這女人好著,有點像金鈴子,停睛一看,果然是你。」

 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。

  「寫字樓沒有人敢追你。後來你更與周家公子走,大家唯有望洋浩歎。」

  我說:「你是沒有資格的,你早有子君。」

  「你跟於君好像很談得來,我相信她願意重拾這一段友誼。」老沈建議。

  「可是老沈,我家事很忙,不是常常可以出來。」

  「不過是推搪吧了。」他一眼看穿我。

  這個老實人有時很難應付。

  「你是有階級觀念的,與我們這些『普通人』來往久了,萬劫不得超生,是不是?

  我不出聲。

  他長長歎息一聲,「我不怪你,你有你的打算,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打算。」

  「是的,」我說:「以前我真心勸過一些女人別充作花蝴蝶到處飛,自貶身份,她們反而恨我,以為我故意靠害。老沈,甲之熊掌,乙之砒霜。」

  「來,我們出去走走,這裡面空氣怪悶鬱的。」

  「我來付賬。」我說。

  「不,由我請客。」老沈搶說。

  我一手抄起帳單。四百七十多元,這恐怕已是他一個星期的零用,我付掉現鈔。

  「你還是那麼豪爽。」

  「才不呢,我跟那些闊太太出去喝茶吃飯,一個子兒也不付。」我笑。

  「原來是劫富濟貧。」他幽默地自嘲。

  我有點不好意思。

  路上濕滑,毛毛雨下得很勁,冷風一吹,酒氣上湧,人有點呆木,與老沈一直踱步過去。

  店舖都打烊了,夜總會飯店面前停滿一列列的名貴汽車,都是好幾十萬一輛那種。

  老沈嘀咕:「香港人哪來的錢!」

  「真的,」我微笑,「我也常常懷疑。」

  「住在香港,含蓄一點,人就當你死了,所以非把荷包底也掏出來給人看不可,最直接了當的便是開部貨車,待人刮目相看。屋子反而不重要,至多在外頭請客。」

  我愴然說:「我只想刮目看自己,人家的雙目如何,我倒是真的不關心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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