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人,她說,不能沒有一點錢防身。現實的社會才不跟任何人來溫情這一套,男女都一樣身邊有些節蓄好辦事,正正當當的賺取酬勞,不亂花之,儲蓄之,真是美德。我小時候就不懂,任由機會一個個走過,溜掉,無限惋惜,要到廿七歲過後才發奮圖強,輸一大截。
她會成長的,屆時不再靠美色,或許弄些小生意做。
寫作的路也如此:小時候作愛情小說,之後寫生活小說。現在編夫人雜誌,漸漸退至幕後,不再拋頭露面。
安琪從來不透露關於她父母的事,只知道他們不住本市,一向沒露面。
這裡的一切,她自己作主,她只有她自己。
其實人人都只知道他自己,人人都這麼寂寞,到難關時,誰都幫不了誰,從小訓練自己死了這條求人的心,未嘗不是好事。
安琪來了。
「見她便令我想起七十年代滾石的米積加唱的『安琪』,同樣是叫人思念的一個女孩子,值得歌頌。」
她活潑地放下大袋袋,坐在椅子上候令,一頭黑髮真如瀑布般光亮具生命力。
身上穿著簡單樸素的寬身衣裙,白襪子。白跑鞋。由頂至踵至多花一百數十元,但好看過許多中年婦女穿六萬元一件的晚裝。
沒話好說,青春與美麗無可分割,在安琪身上看得一清二楚。
她同小楊說有人請她拍電影。
「好,」小楊說:「你要發財了。」
她要價很高,訂明在影片中不暴露、不接吻、不擁抱。不剪長髮……
燈光師笑問:「呼不呼吸?」
我即時丟過去一個眼色,叫他住口,小女孩有時不欣賞幽默感,使起小性子來大家尷尬。
電影界有天下最麻煩的人,自問沒有三分能耐,不要去淌那個渾水為妙,訂明,訂明有什麼用,一吵起來弱方名譽受損,所以還不是暗吞。
嘴裡一個版本,做起來又另外一個。他們也有苦衷,投資實在太大,風險強勁,本刊扯平已經不算差,令人不得不全力以赴,每個崗位都不是人做的,去到最盡,跡近拚命。
表面上那麼風流瀟灑的一個行業,背後血淚斑斑,現在小小的安琪也要投身進去。
美容師在幫她刷著頭髮,梳松一點。
當然,有機會誰肯不去,做模特兒至多一小時數百元酬勞,真正的錢,要在電影圈裡賺。
「會演戲嗎,你。」
「可以學。」
「講天才的哩。」
「我的工作態度好。」她呶呶嘴。
她的面孔如一隻透明的水晶梨。怎麼會有這樣可愛的人,我常常納罕她母親是哪一國的天才,養下這麼一個女兒,羨煞旁人。
也不是個個女孩十六歲時都這樣,不過真的美的居多,十八無醜婦。
不由得悠然,思潮去到老遠,多年前,我也做過少女,收過鮮花情書,談過戀愛,穿過短裙,為什麼這樣遙遠,似沒有發生過?
現在走路總是佝僂著背,滿面倦容,其實並沒有做什麼苦工,這倦意像是自心中透出。
而安琪她們這種年齡的女孩,即使一夜不睡,也還是精神奕奕。
記得當年無窮的精力都付之流水,沒有好好利用,到如今,搾一點力氣出來也不容易,只覺腰酸背痛,肌肉疼痛,最好第二天不用起來,壽終正寢。
所以喜歡看到安琪,借一些光,借一些力。
也許傳說中的髒老頭子並不是那麼髒,也許他們也只與我們一樣,想接觸到失去的光輝,彌補一顆老心的蒼茫……
安琪擺著姿勢,小楊開了風扇使勁的吹,她身上的一條圓檯面裙子飛起來,露出圓潤的大腿,這是瑪莉蓮夢露在七年之癢那部電影中的經典鏡頭,被抄襲過一千次。
呀,那時候的美女沒有智慧,但八十年代的小小安琪兒卻懂得照顧自己,厲害厲害。綵衣換一件又一件,什麼扮褂在她身上都好看。她不生個做作的人,在她心目中,我們是上一代的長輩無疑。
一次與她談公事,順口叫客冰淇淋,侍者送上來時被她見到,她可樂了,哈的一聲,指著冰淇淋說:「你也吃這,——」彷彿人過三十,已經不再有資格吃這種食物似的,我啼笑皆非,幸虧她亦知道過份,立刻住口,不再繼續發表意見。
有時真想問問她:喂,安琪,咱們是不是老妖怪?又怕她童言無忌,說出老實話來,那時我們下不了台,哭又不是,笑又不是。
她跑來蹲我面前,「累。倦。昨夜沒睡好?」
我撫摸她的長髮。
小楊大聲說:「今日到此為止。」
安琪歡呼,去換衣服。
她洗掉化妝出來,同我說:「夫人,有沒有空,我同你去喫茶好不好。」
我很意外安琪通常來無蹤去無影,見我們只為公事,誰也不知道她私生活如何,今日提出約會,我受寵若驚,自然立刻答應。
我這次沒敢叫冰淇淋,大抵喝黑咖啡沒問題吧,真怕了她。
她喝桔子水一本正經的同我說:「我戀愛了。」
我看著她。
她一點也不像在戀愛,並沒有那種雲裡霧裡的神情,使我這個攪戀愛箱的夫人困惑。
我說:「你的意思是,你已找到男朋友,」「不,我肯定在戀愛。」她孩子氣的說。
我還是不相信。
「但他會妨礙我事業的發展。」
我說:「毫無疑問,你的時間寶貴,而談戀愛正是最浪費時間的一回事。」「他是一個很可愛的男孩子,失去他,以後未必找得回來,」「那自然,所以你要立刻作出抉擇,有所犧牲。」
她看我一眼,「你都不同情我。」
我笑,「你並不需要同情呀,」「他是個很好的男孩。」她輕輕歎息。
「那是一定的,你看中的人不會錯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她睜圓雙眼。
「我對你有信心。」
她沉默下來。
過一會兒又問:「你怎麼不問他是誰?」
我聳聳肩,「如果你想我知道他是誰,早就說出來。」
「對,」她說「你好聰明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