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班跟年長的同事出去喝一杯。過了三十歲的女同事豪爽與男性無異。
一日剛喝啤酒剝花生,忽而一陣騷動。
「什麼事?」我問。
「看,周麗玲進來了。」
「誰是周麗玲?」
「說你是初生之犢真錯不了,周麗玲是名女人,有才有貌有錢。」
同事們都有點興奮,伸長脖子看。
人看我也看,明星不看白不看。
就是她?
一個中年女人,濃妝,長臉,苦相,一隻眼睛高,另只眼睛低,正在笑呢,一看就知道牙是假的。
我立刻坐下來,再也沒有興趣。我媽比她漂亮得多。恐怕尚要年輕數歲。
女同事亦即時說:「老了,皮膚很壞。」
另外一位說:「再美的美女也會老,今年不老嗎,不要緊,還有明年,總能把你等老,唉,如水流年,太殘忍。」
我忍不住說:「那位女士,恐怕少年時也不見得很美。」
她們笑了。
可是還有大堆中年男人圍在她身邊說盡讚美之詞,日子就是這麼過的。
大家訴說一番白天做多麼辛苦,就散會了。
我出去拿車子,看到一個人靠在我的車子上。
慢著,在嘔吐。
要老命,我趕過去,別弄髒媽媽的車子才好。
「喂你!」
那人抬起頭來,卻是個女孩子,一雙眼睛,似寒星一般。
我一見之下,連忙身不由主的掏出雪白的手帕遞給她。
她也不客氣,接過便擦嘴。
她並沒有弄髒車子,還好。
「小姐,你沒有什麼吧。」
她哭了。
一定是喝多了,感觸心事。
我問:「住什麼地方?替你叫車。」
她搖搖頭,一手撐著車身,像是很痛苦。
「要不要替你打電話?」
她亦搖頭,晃兩下身子,掙扎向前走。
穿得那麼時髦,單身女人,喝得半醉,這一帶蠻亂的,不由得叫人擔心。
「喂你,別走,」我焦急。
正在這個時候,有人追上來,扶住她。
「倩萍,」那男人說:「這是何苦呢。」
她明明知道他是誰,又摔開他的手。
情侶,吵架,與我無關。
我開車門坐進去,只見那男的溫言勸她,兩人一直走遠。
一下子就回心轉意了,接著再吵……這種花槍,男男女女玩了好幾千年。
惜我尚未有資格入局。
歎口氣,把車子開走。
真不知人們是怎麼結的婚,芸芸眾生中,竟然會遇到終身配偶,雖然離婚率高,但只要有那一刻的真誠,也算難得。
最近流行明菜型女孩子,鵝蛋臉,大眼睛,純得似洋娃娃,同事中的小陳的女友就是那個樣子,他把她捧在手心中,因為搶的人實在太多,不由他不小心翼翼,只見他倆進出時手拉手,親密得似蜜糖。
我懷疑日子久了也很累的,她會長大,重量會增加。
屆時捧著她會吃不消。
女朋友不是小玩意,不是兔寶寶,不能因她長得好玩可愛而聚在一起。
仍然尋尋覓覓。
父親說過,「你們這一代真幸福,讀書時一門心思讀,戀愛時又可一門心思戀愛,根本不必為柴為米。」
「想我們在戰前出生,跟著父母逃難還來不及,書也沒得念,飯也沒得吃,百忙中還要報父母養育之恩,一不聽話老大的棒子打將下來……」
「好不容易長大成人,一半苦學,一半運氣,總算掙得一頭家,已經去掉半條命,把最好的給孩子,次好的給父母,第三等才留著自用,什麼叫戀愛?聽都沒聽過,只曉得柴米夫妻,唉。」
「才隔一代罷了,天同地,雲同泥,你們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。看看你們,來著大學文憑還說吃苦,我們小時候,兩百六十元港幣一個月當信差開始,受的氣要是算起出怕沒有幾十噸。」
「啥人來幫一記,挽一把?你們廿多歲還算小,咱們十多歲已是大人,所以,只要福氣好,不用出世早。」
父親所說的全屬實,並無誇張,無奈釘一不刺到肉,全不覺痛,聽了也不過似一個故事,且是陳年的故事。
他們四十餘歲的那代確是苦,上有七八十歲的雙親,永無履足,不但要錢,最好小一輩侍候膝下,天天報到去聽規矩,少一樣就不孝順了。
怨天尤人,並不體諒子女的時間心血早用在創業上,筋疲力盡。子女有成就,那是他們遺傳優秀,不在話下,子女有什麼不妥,那是不爭氣,有辱門楣。
說句老實話,那時做父母頂容易,此時做子女也不難,最不好過是當中那一代,好比三文治中之肉。
此刻在外國留學的廿餘歲仔女心態猶如小毛頭,只曉得動不動飛回來渡假,不知天高地厚。
我也是。
父親又說:「罷,對你們還有什麼要求,只盼你們好好做人,別弄個為情自殺之類大新聞,已經心滿意足。」
我很體諒他的苦處。
兩個姐姐嫁得不錯,他就擔心我的前途問題。
所以我要雙目如炬,好好物色對象,同時發展事業。
在公司裡,上司頗喜歡我,不是因為工作能力,工作能力位位差不多,都受過正式訓練,都是人材,都肯勤力做。
但性格上我佔便宜,我天生比較陰柔,沒什麼火氣,嬰兒時期肚子餓了,只靜靜等褓姆拿奶瓶來,並不哭嚷,這是很難得的,母親說,有些孩子似霹靂火,哭得噎氣。
對同事,我在任何情形下都沒有發過脾氣。所以上司特別看中我這一點。
因此將來升級,我是排在前面幾位的,不用擔心。
事情很湊巧,越是擱在一邊不去著意,成功的機會也就越大。
是不是找女朋友也應抱著這種心情?
冷了許久,大姐忽然說要開一個派對,慶祝夏季來臨。這人自從廿二歲結婚以後就沒長大過,真好福氣,夏天來了也能慶祝一番,秋天駕臨又悲傷一陣,成日無事忙,要命。
派對在園子舉行,相信我,她的園子才比花圃大一點點,擠了三十個人,水洩不通,居然還把鋼琴抬出來,找個人,在那裡彈「哦五月的早上多麼美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