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一個人﹖"他問我。
這次不是幻覺吧﹐我實實在在聽到他向我搭訕。
"漂亮的小姐很少一個人。"他坐在我身邊。
他讚我好看﹐我微笑。
自信漸漸回來﹐心頭暢快﹐女人活到八十歲也還愛聽到溢美之詞﹐旁人許覺得肉 麻﹐當事人還感到不足呢。
"會不會打桌球﹖"
我搖搖頭。
"要不要喝些什麼﹖我請客。"。
"不用客氣。"
"第一次看見你﹐你躲在什麼地方﹖"
他們口氣都這麼熟絡﹐現在流行嗎﹖一分鐘內可以成為老朋友﹐另一分鐘又是陌 路人。
"有沒有興趣打球﹐教你好不好﹖"
原本進來避靜﹐現在覺得坐不下去了。
我站起來。
"喂﹗"小伙子急了﹐"你還沒告訴我﹐你叫什麼名字。"
我轉頭答﹕"劉﹐劉太太。"
聲音中央著疲倦﹐無奈。還有節制。矜持。更有冷淡、警告之意。
這也是我開始自愛的時候了。
假期
這是一個經典故事,不值得再寫。
我是一個廿四歲的老少女。
他是有婦之夫。
明白了吧。
他吸引我是因為那股氣質。
別誤會,這是什麼年代了,氣質已不是文質彬彬,書卷氣十足,戴金絲邊眼鏡,看存在主義。
他有股特別的味道,讓我想想該怎麼形容。
才三十六七年紀,但一接觸就覺得他是上一輩的人。坐下吃飯,他替女士們拉椅子,有人抽煙,他點火,單子來時,他踴躍付款。
沒有什麼特別?
你一定有很久沒出來走了。
年輕一輩的男人都有點潛意識仇視女性——憑什麼同工同酬?她們力氣不夠大,她們愛撒嬌,她們又不靠收入養家活兒,白白耗廢糧食,還要與她們爭升級,而且女方時常爭贏,可惡。
這種不平的感覺十分形於色,於是女性在日常生活中再也得不到什麼優待。
新女性的心理是相互矛盾的,始終還是希望獲得女性的特權,被寵愛被姑息,得不到這樣的機會,十分生氣,認定小男人一日比一日多。
而世風是肯定日下了。
雷川湛不是小男人,我很快發覺。
他認為女人需要呵護。
好的食物,給女人吃,好的位置,給女人坐,口頭禪是:「人家是位嬌滴滴的小姐,算了吧」,吃了虧也笑咪咪。
這一切都要有實際的行動支持,一直嘴巴說要對女人好沒有用,他就是有那個能力。
當他開著蓬車來接我的時候,我融化下來。
啊,開篷車!
都不知多久沒看見開篷車,紅色的坐位,白色的車身,完全似依達小說中形容的坐駕,在那個世界裡,男女都不用工作,視戀愛為大業。
忽然之間我感動得鼻子發酸!
同自己說:兩個月,只准沉淪兩個月。
不能超過兩個月,否則就不能自拔了。
他車子裡有錄音機,播放的歌全是五六十年代的歌,許多用色士風奏出,幽怨纏綿。如泣如訴。聽著聽著進入浪漫境界:美麗的月色,紫色的沙灘,潮聲啞啞地響,蒸風微吹,身邊有心愛的男人,緩緩地皮膚貼著皮膚起舞。
還有,還有。
俊男美女的眼神是明亮的,臉頰緋紅,身裁曼妙,為愛至生,為情而亡,心無窮騖……
一輛開篷車就讓我想起這麼多,由此可見多麼懷舊。
太嚮往以前的閒清逸致了。
唉,家家有白衣黑褲的順德女傭,一根辮子油光水滑,做足規矩,一是一,二是二。
現在時尚請菲律賓女工,黑黑的像沒洗澡,花襯衫短裙子,模樣暖昧,取起電話,懶洋洋幾聲哈羅,完全不得要領。
以前約女孩子出去宴會,要早一個月,好讓女方去籌備跳舞裙子,阿姨們都是夭之嬌女。
現在,一個電話,在某某的士可等,呼嘯著人物,女孩子連裙子都懶穿,T恤牛仔褲。
看不到真正的派頭了。
雷傳湛把車子駛上飛鵝山,我就斷定他是個過時的人,現在誰還會把車子幾十個圈,兜上山去停在那裡看燈色。
以前,聽說這是情侶的好去處,趁星光燦爛,偷偷在風中按吻,已經心神皆醉。
以前有千般好,聽上一代的女性緬懷過去,知道那時的咖啡特別香,樂隊特別精彩,明星特別美麗,電影特別好看。
大學生都有矜貴的氣質,一般家長教導子女都很嚴格,人們還肯上教會,紳士是紳士,淑女是淑女。
我不喜歡現在這種天下大同的作風,上至叔伯上司,下至學生下屬子侄,全部以首名稱呼。
洋行中後生不肯叫一聲韓小姐,他追在我身後叫我桃樂妃,我忽然生氣,不去睬他。
後來覺得自己迂腐,無端端擺這種架子作甚,由此可見,我亦是個過時的人。
我最喜歡的電影是綠野仙蹤,所以跟著女主角,叫桃樂妃。
最喜歡的男演員是占士甸。他是誰?他是五十年代的傳奇人物。
古老?是,所以我與雷傳湛這種比我大十多年的男人談得來。
我喜歡有腰線的裙子,從來不穿那種垮垮的寬袍大袖。連大衣都買墊肩小腰身的來穿。
又討厭那種大手袋,幾乎可以收藏一對雙胞胎,拖著那麼醜的道具,哪裡都不用去。
你說我古板,我並不承認,我甚至不是追不上時代,但我覺得女人看上去要像女人,精神上男女應該平等,外型上男女不可混淆。
雷當然也很喜歡我。
這種事是雙方面的。
第一次見面彼此已有好感,但都沒有表示出來。
空氣中明明有那回事,卻含蓄翼死,弄得心神不寧。
我們其實是在享受。
見了無數次,也為公事通過電話,彼此仰慕已是很明顯的事,還是不肯擺明,那種曖昧,令人心跳不已。
知道他會在那裡出現,總是刻意打扮,到了現場,眼角不敢靜下來,若是一眼看到他的影子還好,否則老注意門口,看他有沒有進來。
如果他比我早在場,又特別留意他同什麼人交談。
有時他與那種大耳環低胸衣的女子一談很久,我心中難免有種被什麼輕輕嚙咬的感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