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後我得了她的遺傳,還不是跟她一樣的小器,偏偏有意無意之間與她作對,並不去找女朋友。
我以為我總已經忘記媚媚了。
一日朋友帶我到舞廳,叫了小姐坐台資,一個女郎走近,嚇我一跳,心當時劇跳起來,原來她就是長得像媚媚。
我非常為自己心酸,忘了她?不不不,還早著呢,除非我可以若無其事地提到她的名字,說起咱們的往事,像個沒事人般,才可以肯定地說已經忘了她。
我馬上推說頭痛,要離開舞廳。
朋友詫異:「家棟尚不習慣這種場合?別勉強,你先走吧。」
我逃似的離開。
沒想到第二天,我就見到了媚媚。
是她約見我的。
我聽到她電話,意外,但是很客氣,自己也詫異於這種鎮靜,也許是因為她的聲音不陌生,夢中已聽過多次。
她沒說為什麼要見我,我依時赴約。她的長髮挽了個髻,身上穿件米色的凱斯咪絲的毛衣,一條半截裙子。
越是這種不起眼,但料子縫工都一流的衣裳,價值越是驚人。她沒有戴什麼首飾,更顯出高貴。
見了我她立刻展開笑容,跟以前一樣的親熱,但不知為什麼,我們之間像是隔了一條河,至少我是尷尬的。
「生活好嗎?」她問。
「好,托賴。」
「沒想到我會找你出來吧?」她說。
我禮貌的說:「老朋友見見面,也是很應該的。」
「你就是這一點忠厚。」媚媚說。
我訕訕的笑,忠厚有什麼用呢。
她說:「家棟,我約你出來,是希望你把我們以前合攝的照片還給我。」她很開門見山。
我聽了很受打擊,「什麼?你不相信我?你怕我會拿去給小報刊登?」還強笑著。
「我當然相信你,」她無奈的說:「但是我丈夫不相信。」
我呆視她精緻美麗的面孔,輕輕吁一口氣。
我低著頭:「自然,我連底片一起還給你。」
「對不起,家棟,我亦是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。」
聽到她這樣說,我反而笑了,「人在江湖?不,不,你是人在侯門,身不由己。」
「家棟,你對人真好,一點都不計較。」她稱讚我,「以前在一起工作,就發覺這是你最佳優點。」
「你過獎了。」我說。
過了一會兒,我們兩人都靜了下來。
我只得問:「生活還習慣嗎?」
她笑,「大家庭裡的內部鬥爭是很厲害的,反正還可以應付就是了。」
我點點頭,以她的聰明伶俐,當然可以應付,我何用替她擔心。
「何先生待你很好吧。」
「謝謝你,他對我很好。」媚媚愉快的說。
過了一會兒,她終於問到我最怕聽到的問題。
「你有沒有新的女朋友?」她問。
她如此用辭, 我倒覺得悅耳, 「新」女朋友,由此可知,她還承認她是我的「舊」女朋友。
我搖搖頭。
她歎口氣,我倆似乎再也找不到話題。
我問:「我如何將照片交還給你?」
「我明天差人來拿如何?」
說得也是,我倆還有什麼必要見面?
我點點頭:「你有我寫字樓的電話地址,誰告訴你的?」
「令堂。」
「哦。」
我們很快結束了談話,多情應笑我,還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呢,剩餘的時間都不知道該往哪兒去。
何家的司機開著平治房車在門口等,天開始下毛毛雨,我縮縮肩膀。
媚媚抬起頭來看到,我有點尷尬,實在不想在她面前露出寒酸相。
她卻溫和的問:「你母親織的那件芝麻絨似的毛衣,還在嗎?」
我點點頭,又一陣喜悅,她一直不否認曾經與我交好過,單是這一點,很多女人便做不到,她並沒有努力忘記自己的出身,我佩服她。
我說:「打算買一層房子,安置了母親才成家,因此在儲蓄,寒衣也未添。」
「應該的。」她說:「不愁沒好的女子嫁給你。」
司機替她拉開了車門,她說聲再見,踏上車子。
臨走前還向我擺擺手。
回家我把媚媚的照片全找了出來,一張也不剩,連底片在內,一起放進一隻紙袋。
母親很興奮,「是個好女孩子,嫁入豪門,一點架子也沒有,伯母前伯母后地稱呼我,跟以前一模一樣……」小市民很容易滿足,因為何鴻錦夫人叫她「伯母」,所以母親高興了。
姐姐說:「如果你福氣好,她還叫你媽呢。」
我說:「過去的事,提來作甚。」
姐姐說:「我倒有個好消息,不妨提一提。」
「好消息?快說,咱們家八百多年沒有新聞,不用說是好消息了。」
母親搶著說:「你姐姐雙結婚了。」
我驚喜說:「真的,太好了。」
「好什麼?」姐姐笑罵:「看你樂成那樣,平日我也不用你供給柴米呀。」
「未來的姐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?說來聽聽。」
「年紀相當大,而且沒有錢。」母親先說了。
我笑,「算了,這個女兒只要能夠嫁得出去,也就不能挑女婿了。」
「婚後會請媽媽跟我們住,家棟,你一下了去掉兩個包袱,可樂了?」
我說:「我幾時把你們當過包袱?剛想買層房子供養你們兩位老太太。」
「家棟,你心情好得很呵,」姐姐說:「很會說笑啊。」
是的,知道姐姐有歸宿,真是個好消息。
他們的婚禮很簡單實際,姐夫是個殷實的小商人,婚後如言接了母親過去,大家有個照顧,母親又可以幫著他們看孩子,大家不愁寂寞。
結果我買的房子,成了王老五之居。
因心中了無牽掛,做起事來特別賣力,回了家就淋浴看報上床,生活除了寂寞一點,別無遺憾。
就在這個時候,報上刊載大段的觸目消息:富商何鴻錦在外國心臟病發身亡。
我馬上想到媚媚,她不是成了寡婦嗎?
她以後的日子……我發覺自己仍然那麼關心她。
但我沒有多事,只是寫了一張慰問卡寄去。
不久報上登出了訃文,共有兩段,一段是以她的名義發的,另一段由何氏的長子署名,大家族內的紛爭,我們小市民也不會清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