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到了婚姻註冊處但見黑壓壓的擠滿了人,正在尋找媚媚,她先一把抓住了我,抱怨我來得遲。
我笑說:「人家結婚,何必起勁。」
一大班女客男客都俗不可耐。
媚媚叫我幫著招呼親友,她自己象蝴蝶般穿插在人群當中。
我一眼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子獨白站在一角,便好心的過去喚她:「可以觀禮了。」
她轉過頭來。
好一張清麗的面孔,黑鴉鴉的濃眉毛.一雙大眼睛,眼睛中閃爍著孤獨的氣息。
她是一個陌生人,我以前並沒有見過她。
我輕輕重複一次,「可以觀禮了,我與你一起進禮堂去吧。」
正在這個時候,媚媚在我身邊出現,嚷道:「不是我們的客人,你怎麼亂叫?」她的手馬上插進我臂彎中。我尷尬了,連忙道歉:「對不起,小姐,對不起。」
那女郎淡淡一笑走開。
媚媚連忙拉起我的手去看新郎新娘說「是」。
禮成後我駕車送媚媚,她一迭聲喊累。
「你喉嚨都啞了。」我諷刺她。
「晚上我穿那件盤金龍的旗袍。」
「媚媚,晚上我不想去了……」
「譚家樹,你敢。」她懊惱的說。
「我為什麼不敢?」我笑問:「我想回家陪父母吃頓飯,今天是他們結婚三十五週年。」
「好,你今天不陪我,以後——」
「媚媚,別再使個性子了。」
她馬上鼓起了嘴。
「那麼多人陪著你,何必還多個我?你也沒空跟我說話,別忘了你是伴娘。」
「那些人,不管用。」她說:「我要你陪。」我笑道:「既然那些人不管用,為什麼你好歹總拉扯著他們,少有時間陪我?看樣子,你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簇擁著你,是不是?」
「不跟你說。」
「你什麼時候長大學習做一個獨立冷靜的人呢?生是一個人生,死是一個人死,要那麼多人陪幹什麼?」
「我不是和尚,亦不是哲學家,我不管,今晚你要來。」
「我只再重複一次:今晚我不來。」我開了車門讓她下車。
她頭也不回的走了,絕對有信心我會聽命於她。
我沒有打算那麼做。
我回家聽了一個下午的音樂。傍晚駕車過港島父母的家。我並沒有過隧道。乘汽車渡輪的情調特別一點。
天氣很懊熱,這個夏天又長又熱,到了如今季末,雖然傍晚有點風,但襯農還是汗濕了,我站在渡輪邊吹風,身邊站著的女郎背影非常熟稔。
——真巧,我想。
她又轉過頭來,見是我,一怔,眼光在我身邊一溜。
我知道她在找誰,但是我不出聲,只是笑笑。
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浪花上。
美麗的黑髮編成一條長辮子,有幾綹粘在後頸。
寂寞小姐,我忽然想衝口而出。
她才是真正的寂寞小姐,神情多麼動人心弦,永遠只有一個人,獨來獨往,清傲而帶點傍徨,矜持沉默。
這是我同一天內第二次見到她了。
我搭訕道:「好熱。」聲音很低。
她微微側頭,「是的。」她的聲音也不高。
不知如何,我忽然緊張起來。
我問:「為何搭汽車渡輪,又慢又熱。」她反問:「那你呢。」
「我有許多時間,我是一個喜歡浪費時間的人。」我在那一剎那間說了真話。
她點點頭。
我又問:「你呢?」
她掠一驚頭髮,「我?」她停了一停,又說下去,「很久之前,我戀愛過一次。」又停了。
就這麼一句,已經蕩氣迴腸,我非常震驚,不敢看她的臉,我不明白為問她會對我說這麼深刻的話。
「那時還沒有海底隧道,」她說下去,「我們常常坐渡輪過海,非常浪費時間。」聲音很平和,完全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。
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。
「後來呢?」我追問。
「我較年輕的時候很浮躁,並不懂得愛人,我失去了一次機會,以後就永遠不再了。」她靜靜的說。
船到碼頭了。
我微笑,「不見得永遠不再,」我說:「我們一定要再見。」
她詫異起來。「再見?」
「是的。」我交一張卡片給她,「你也有名片吧?一看就知道你是一個做事的人。」
她垂下了眼睛。
「你想一想,我不是壞人。」
船到岸了,我們各自上車。
我不急於回父母家,車子盯在她車子後面,她轉上半山去,停在一層新建的大廈旁邊,我至少知道她住在這裡。
她下車進大廈,明知我在身後,卻再也沒有跟我打招呼。我點點頭,這是對的,否則就顯得輕浮了。
她的背影非常纖長,腳步落寞,黃昏太陽的影子拖得長長。
我把車子駛走了。
那天晚上,我與父母親度過一個非常愉快的晚上,主要是寧靜。
回到自己的公寓,頭枕在雙臂上,我又開始聽音樂。
電話鈴在半夜響起來,我去接聽,是媚媚,潑婦似的破口大罵,我還來不及答嘴,她已經掛了電話,我並沒有再打回去,讓她索性氣夠了再說。
電話鈴在十分鐘後又響了,我想:媚媚有耐力,拿起聽筒,我說:「喂。」
那邊卻是一個不同的聲音:「我以為你出去了。」
我立刻知道她是誰,立刻緊張,「是你,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。」
「謝珊。」
「很高興你肯找我聊天。」
「我不只聊天呢,」她幽默地說:「我想約會你,如何?不要推我。」
我笑了。「想去哪裡?」
「明天也許是個下雨天,如今有點涼意,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頂,如何?」
我完全明白下雨天上山頂走的情調,立刻說:「明天早上八點半,我到你家樓下等你。」
「明天見。」她掛了電話。
我知道為什麼我想見她,與她對談,實在太投機太默契,我們完全知道對方的意思,太流暢的一種感覺,不肯放棄。
匆匆入睡,天就彷彿亮得比平時快,我穿了慢跑的衣服,便上車去接她。
她依時站在樓下,一套運動裝,長髮仍然編一條粗辮子。我感動得很,平日媚媚起碼叫我等二十分鐘,否則就覺得自己不夠矜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