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起來上班。跟小妹說:「天天煎火腿蛋,明天換一樣好不好?」
小妹呆呆反問:「換什麼先生?」
我想半天,歎氣曰:「別換了。」
然後出門。
回來小方等人果然都已離開,遵守諾言,牆上黑印更多。小方留字曰:「拍完戲替你粉刷。」
真煩,替我粉刷還不是要搬出避到酒店去?
花園內花草也遭損害,我叫傭人向小方警告。
一連兩三個星期就這麼過的。
某夜小方來電話說:「子長,咱們開酒會,你有沒有興趣來?男女主角都在此地。」
我只說:「去你的!」掛上電話。
想想真倒霉,有很多地方不想去,有很多地方不能去,所以只好悶在家中。
第二天還是上班。牛仔褲穿破了。自己的公司也有好處,可以穿牛仔褲上班。我不喜歡香港與台北的牛仔褲,穿著怎麼也不對勁。有人身在英國,叫親人在香港買了牛仔褲往英國穿,我是人在台北,托朋友在英國買牛仔褲往台北寄,媽的,亂成一片,人各有志。
把匯票寄出,人也回到家中。
小方正在指手畫腳。這個人!才說他守信,他就賴在那兒了,不像話,我信步踱進去。小方還沒見到我,他在教男主角怎麼吻女主角,樂了,遲遲拍不成一個鏡頭。
我走到酒吧前面去拿了一瓶百靈蜈十五年,倒出半杯,放進兩塊冰。
小工走到我面前吆喝:「走開,走開!你是誰?這裡拍電影。」
我走到沙發要坐下,看著小方。
小工罵:「喂,你這人不是東西,你聾了?神經病?」
小方大吃一驚,趕走小工,連忙說:「子長,你好早下的班,子長,咱們——」
我笑一笑,喝酒,我說:「這年頭,連回自己家都該死,怎麼活呢?」
小方說「你奶奶的!那是小工,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好不好?我們還有三五個鏡頭,你為人為到底好不好?」
我說「我認錯好不好?」
「子長,你坐一會兒,休息休息。」
「對,就當自己家一樣。」我又喝一口酒。
小方苦笑,又過去指揮工作人員。
我要找晚報,沒找到,找到一個女孩子的大腿。不要誤會,那雙漂亮的大腿緊緊的包在牛仔褲裡,她坐在我身邊,因為這組沙發長,所以我沒發覺她坐在那裡。
她的牛仔褲下是靴子,牛仔褲之上是件白色絲的中國唐裝短打,頭髮如雲般蜷曲,一路披下來,在肩膀上,在腰上,糾纏不清的。
我張大了嘴,她也在喝酒。
有這麼美的女子,明星到底是明星。小方說過,不要打開畫報亂批評明星不好看,就算最不起眼的明星也比普通人好看十倍八倍,人家是靠什麼吃的飯?靠臉呀!
這話恐怕是對的,小方說什麼是內行人。
這女子就漂亮得驚人。
我向她點點頭,她朝我笑一笑,伸個懶腰。
我再笨也會想點話出來搭訕,我問:「從早拍到晚,可累了吧?」什麼鬼戲?我愛咖啡不愛你,啥都有,拍這種戲會累,全世界的人都累死了。我怎麼可以這樣不要臉,太虛偽了。
她客氣的點點頭。
小方放工了,工人收拾道具服裝燈光機器,他跑來擦汗道歉,我連忙說不要緊。現在當然死人也說不要緊,不能打他呀。
小方說:「來,跟你介紹一下,我們的主角亭亭小姐。」
她又笑一笑。我心要想,哦,這麼漂亮的女子有這麼難聽的名字。她真名字叫什麼呢?
我咳嗽一下,小方卻把我拉到一個角落去。
我說:「你鬼鬼祟祟幹什麼?」
他說:「這樣的女子是不能愛的。」
我說:「我沒有要愛上她呀。」
「這樣的女子是不能認識的。」
「你胡說八道些什麼?」我問。
「忠言逆耳,子長,你是年輕有為的大好……」
我溫和的微笑,「我明白,我更明白我是一個寂寞的人。」
小方聳聳肩,「可是那天的舞會,你為什麼不來?」
「因為我不知道有這位小姐。她是怎麼樣的女人?」
「到街上買迭電影畫報回來惡性補習好了,每一期都有孟亭亭的新聞。」
我說:「謝謝你。」
小方說:「子長,有很多女子是愛不得的。」
孟亭亭提起化妝箱嘴裡哼著一支歌,聽仔細了,那是:「你你你你是我的小親親,為什麼你總對我冷冰冰?」
我笑了。
小方說:「有很多女子,單看外表是不能夠算數的,子長,這你一定明白,你獨身至今,想必眼高於頂,這次別翻船才好。」
我再笑。
這女子有一特別之處吸引人,不是年輕,亦不是貌美,小方並不懂得。這女子的神情好。我稱這種神情為厭世的俗艷。
當下她披上一件銀狐的大衣走了。那麼厚的大衣下穿那麼薄的衣服。銀狐並不是銀色的,也不是白色的,銀狐是黑色的狐皮,只是黑毛上有一層雪白的槍毛,像落了一層雪似的,特別的怪異,很少人懂得穿這種皮裘。
她走了。
小方也走了。
我上床再倒酒喝,忽然之間有點疲倦。照說以我這種條件娶個太太不難,事是不能照說的。
這麼大的房子,光是客房有五間,有很多地方我一個星期也不進去一次。這麼大的房子, 沒有一個女主人, 雖然說女人只要有味道,夠漂亮,但是不能光會唱「你你你你是我的小親親」吧?說實話,這歌真好聽,好久後聽到了。時代曲活該就是這樣。
你你你你是我的小親親,
為什麼你總對我冷冰冰?
時代曲該這樣,也該從這種女人嘴裡唱出來。
第二天時間沒到,我留下來不上班等他們來拍戲,我是很忙,忙得要命,但只要我喜歡,再忙也願意留下來看她。什麼都是借口,就是不喜歡,喜歡的時候,什麼都擋不住,不騙你,沒有苦衷,沒有困難。
小方見到我驚訝:「你不上班?」
我搖頭,「不上班,今天監工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