門外站著的正是他。「堅!」
我緊緊的抱住他。
他將我的頭按在他胸中。
「堅,我不知道怎麼樣才好,我不知道!」
堅低聲說:「我在這裡,別怕,別怕。」
然而他已是別人的丈夫。
「對不起,堅,我對不起,我對不起你。」
「我在這裡。」
他陪我到六點半,然後起身穿衣服。
「我得走了。」他說。
「我知道。」我說。
「真荒謬,如果這種情形早三個月發生,一切多麼簡單。」
我沉默。
但如果他不離開我,我永遠不知道他有多珍貴。
「她在等我吃晚飯。」他輕輕的說。
我沉默,他那可憐可愛的小妻子,煮好了二菜一湯,靜靜的等他回去,我是一個下流的女人。
我無法與任何女人相比,我沒有人格。
他走了。
我伏在床上很久很久,終於睡著了。第二天大清早,他來接我,仍與三個月前一樣,仍是八點十分,仍是那部小車子。仍是先按樓下的鐵閘鈴。
我在窗口看著他把車子停好,看著他下車,然後他抬頭看我是否在張望他。我向他招招手。
他笑了。
我很辛酸,他上來後擁抱我,很輕很輕的在我耳邊說:「我愛你。」
我一點也不懷疑。是他的確愛我。但是再愛我他還是娶了別人,他並沒有等我一輩子。他並沒有。他與我一樣的壞。
他送我上班,我們一起吃早餐,我問:「你太太做事嗎?」
「她在銀行上班。」
「先送她,再接我?」
「是。」
「你不覺荒謬?剛與一個女人吻別,轉頭就去接另外一個女人。」
他笑笑,不出聲。
我歎口氣。
他問:「你愛我嗎?」
我說:「我不知道,見不到你的時候,我想念你,見到你的時候,我又覺得無稽。」
他默然,隔了一會兒,他問:「你是不是很寂寞?」
「我也有可去的地方,我也有其它的男友,但是我想念你。」
「但是你可愛我?」他問。
「我現在為你做了這麼多,難道不是愛情?」
「我想聽你說你愛我。」他堅持。
我說:「我一講這句話,你就跑掉了。你不過是想聽這三個宇。」
他不作聲。
我覺得自己兩隻腳簡直在雲霧裡。這個男人,本來一百分之一百是我的,但是我沒有要他,現在成了別人的丈夫,搶奪之下身價暴漲,我搖身變為他的黑市情人。
星期六下午他到我公寓來,我們一起看電視中的球賽。他喃喃的說:「……我一直愛你……你可以從歐洲的冰淇淋說到拜占庭、花生漫畫、倫勃朗、狄啤士鑽石廠、壁球、紅樓夢,拜倫、林寶基尼迥旋器。我愛你。但是我如何愛你呢?我一點希望也沒有,我是個小職員,受的教育有限,升職機會渺茫,我如何愛你?我怎麼娶你?你腕上戴著金蠔勞力士,我尚有能力送你什麼?我愛你,但我們都得活下去,這是現實的生活,現實告訴我,我只能娶一個銀行女秘書,她賺兩千,我賺三千,兩人組一個平凡小家庭,生一兩個平凡小孩子,她娘家有點錢,頗看得起我,津貼我們一層小單位住。在她來說,是最最美滿的生活,但是你與她不一樣,你有思想有知識,我不能要你,只好去娶她。」
我深深抽一口香煙,按熄。
「但是最後得到你的是她。」我說。
「不過是軀殼而已。」堅低聲說:「我只能愛你。」
我歎口氣,「她要的不過是這樣,求仁得仁,夫復何求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肯嫁我?」堅忽然問。
「因為,」我很直接的說:「因為有錢的女孩子決不嫁窮小子。」
「但現在你為什麼又這樣對我?」他問。
「因為我想我愛你。」我說。
「你說的都是真的?」堅問我。
「是的,我抱歉。」我說。
他很震驚但是很快恢復過來,「你愛我,可是你更愛自己。」
「是的,堅,我是個頂尖自私的人,這半輩子來,我唯一愛的人便是我自己,你不能說我不愛你,我對你的感情……」
「那只不過是因為你沒有碰到更好的。」他還是激憤了。
「或許,但是感情這件事是不能一層層剝開來研究的,如果你喜歡見我,使趁早享受這種感覺,如果不再要見我,就馬上離開我走。」
「你知道我離不了你。」他說。
「那麼過一日算一日。」
「原來我們可以結婚!」他氣憤的說:「至少可以做戀人。」
我笑笑。「差一點點。」我說。
最殘忍的句子是「差一點點」。
我們的關係由正常而轉為不正常,連我自己都不能瞭解,造化弄人,命運操縱一切。而性格操縱命運,我的自私性格……
我偷偷摸摸的見著堅,每次他穿衣服走我就覺得荒謬,這個原本是我的男人,現在我要問別的女人借。
那個女人我是見過的,很幸福的圓臉,一頭珠翠,非常關心,穿著紅色的衣服。
她不知道我是誰,然而我是最辜負她的人。
(上帝給我一點意志力,上帝幫助我,上帝。)
然而當我見到堅時那種罪惡的快樂……我是活著的,我高興。我不知道想跟他說什麼,但是我想聽他的聲音,我不能控制自己。
堅說:「週末我不能夠再來,她常常一個人在家中看電視,很悶,我得陪陪她。」
我的臉上變了色。「不准!」
「她是我的妻子!」
「我不准!」我大嚷。
「不可以。」他握緊我兩隻手。
「不!」我滿苦地蹲下來。
「你不要為難我。她是一點罪都沒有的!你想想,你仔細想一想,你可有權這麼做。你想我怎麼樣?你說你想我怎麼做!」他搖撼著我。
我的眼淚簌簌落下。
「你可是要我離婚?」他喝問:「你可是打算在我離婚後嫁我?你說!」
我答不出來。
「你這個自私的人,你知道我愛你,你知道我會做你腳底的灰塵,所以你對我這樣子。」
我伏在床上痛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