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不能與她離婚,她把整個人整個靈魂交了給我,她或許只是個卑微的女孩子,但她也是個人,你懂嗎?一個人!是,你有思想你有學識你有感性,但她也是一個人,她也有腦子也有心臟。」
我跳起來叫:「我知道我知道!但是我痛苦,你知道嗎?我痛苦。」
「我也痛苦!」他用手掩著臉,「你以為我不痛苦?有好多夜裡我簡直想一走了之,她何嘗不知道我在外面有花樣,可是她忍耐,她愛我,她的深度或者比不上你,但是她比你更懂得愛。」
「你走吧。」我說。
「你知道我不會走,你知道我走不了。」
又下雨了。
他沒有走。一整夜都沒有走。
我習慣了他的身體,他的一切。我需要他。叫我重新去認識一個男人,我不行,那得花三五年,他瞭解我,他忍耐我,他愛我,我不能沒有他。
一個下午,我早下班,堅沒送我回家,我逛一陣子街,買了數雙皮鞋數件衣服,到門口,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站在我的門口。
我看著她數秒鐘,她也看著我。
我馬上知道她是誰。下了濃妝,她是很普通的女孩子,比我年輕許多,她或許在想,怎麼丈夫會愛上比她年長的女人。
我放下大包小包,跟她說:「你想怎麼樣?」聲音很平靜,帶著點愧意。
「我可以進去坐嗎?」她問。
「可以。」我開門給她進去。
(她終於來了。)
她開門見山的說:「離開堅。」
我沉默,小婦人們永遠不容輕視,她們是厲害的角色。
「我要你離開他,他是我的丈夫。」她重複著。
我是怎麼到這種地步的?跟一個鄉下女人爭丈夫,我用手托著頭,是怎麼到這種地步的?我歎口氣。
「你一早認識他,為什麼不嫁他?我們是新婚夫婦,你不應該破壞我們感情,離開我們!」
這種標準台詞我聽過數百次。在粵語片與國語片中。真沒想到有一天會發生在我身上。
我聽著她。
「你離開他!」她堅持著。
我根本不能開口,第一:確實我的錯。第二:一開口就變得跟她一樣見識。
我站起來。「你的時間已經到了。」我打開大門,我根本不應讓她進來。
「是堅叫我來的。」她說:「一切都是他告訴我的,他想離開你,他說他已被你折磨得夠了,他想你放他一馬。」
「誰說的?」我如五雷轟項。
她說:「我丈夫。」她走到我留話那兒去,撥了號碼,接通,「堅?」她問:「我在她這裡,她不相信你要離開他。」
我整個人浸在冰窟裡,我瞪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。
「你跟她說吧,堅。」她把話筒遞到我面前。
他們兩夫妻這樣聯合來欺侮我。
我把門拉得大大的,「你走吧,你們兩個都走。」
她的臉色放軟了。她說:「你忘記他吧,他不值得你愛。」聲音輕輕的,充滿無限同情。
我要她同情?
「走。」我說。
她走了。我瞧著她的背影,她身上廉價的毛衣,現在還穿喇叭褲。但她比我幸福快樂。她完全原諒她的丈夫,即使他們才新婚,即使她丈夫對她不忠,但是她字典裡沒有抱怨,沒有離婚兩個字。
我關上了門。
我疲倦地躺在床上,服了安眠藥。
現在真的要離開他了,真正的離開。沉淪在永恆的寂寞裡。或者不會。我怎麼遇見他,就怎麼再遇見別的男人。
過渡時期永遠是黑暗的。太陽升起之前一定有霧霾,格言不那是這麼說嗎。
他是下了決心要擺脫我。正如當日,我下了決心要擺脫他。
我記得,那是一個雨天。
在停車場裡,他向我求婚。
而我緩緩的搖頭,我說不。我不能嫁他那樣的丈夫,我的男人要拿得出去的,要耀目的,而他不是。
而今日,他轉過頭來擺脫了我。
奇怪,天又下雨了,我走到露台去,關上了長窗。
他們在放什麼?吃晚餐?簡單的小菜:叉燒炒雞蛋西洋菜楊,兩個人開開心心,他們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。我必須要忘了他,必須。
我深深歎口氣,公寓靜得像座墳墓。
我把毯子蓋上頭,明天又是一天。
(但是他們在做什麼。相擁入睡,明早雙雙去搭公路車上班?)
雨聲漸密。
(曾經滄海難為水,為什麼他竟會在她身上尋到幸福。為什麼?)
照片
我喜歡拍照,他們都說我拍得不錯。我的照片卻不是用來入沙龍的,凡事留個紀念,事後憑照片回憶一下,其味無窮,這是我唯一的目的。
而我的女朋友莫幽谷自然成了最佳模特兒,無論她在喝茶、洗頭、跳舞,都一一入了我的鏡頭,我將照片都放在本子裡,閒時取出慢慢觀看,當作娛樂。
幽谷的母親常笑說:「傅明這孩子,對咱們幽谷倒是真的有意思。」
我自然對幽谷有意思。
將來我是要娶她的。
幽谷很上照,有時我去取照片的時候,連相熟的沖印鋪子都會說:「傅先生,你女朋友實在漂亮過香港小姐。」
我笑笑,不置可否。
我的寫字檯面前,擺滿了幽谷的照片。
幽谷有時上來看到,會說:「怎麼搞的,人家會笑你的——怎麼把這麼醜的女孩照片擺出來。」幽谷一貫地嬌嗔。
我笑笑問:「是嗎?丑嗎?我不覺得,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呢。」
幽谷很滿意。
深秋,天氣很涼,別有一番光景,我載了幽谷出來,在郊外替她拍照。
因為她替我做模特兒久了,姿態自然得不能再自然。
幽谷的美是很特別的,她動態豐富,沒有一刻靜的時候,甚至在最煩惱的時候」她都能夠如陽光在烏雲中射出,為我沉悶的生活添增金光。
我有時候取笑她:「你哪裡叫幽谷?你簡直是鬧市。」
翻閱照片,百看不厭,有時候會將她的照片放得很大很大。
這天在郊外,我為她拍了三卷底片,襯著秋景,她的一身麂皮衣褲顯得無限瀟灑,簡直美不可言。我們在傍晚時才收拾道具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