求真轉過頭來,「符小姐。」她意外了。
「年輕人與老年人所需要的睡眠不多。中年人睡得最好,但最缺乏時間。」
求真笑,「世事古難全。」
「你很懂事,卜小姐。」
「我已經過了十八歲了。」
「時間過得真快。」
「誰說不是。」
她倆在籐椅上坐下。
符小姐問:「對於生活,你有什麼期望?」
「我希望多看一點,多寫一點,身體健康,精神愉快。」求真的願望很實際。
符小姐頷首,「成家呢,立室呢?」
「呵那個,那個是注定的,不用擔心。」
符小姐抬起頭想一會兒,「你說得對。」她看上去忽然疲倦了。
過一會兒她說:「我已叮囑船長,假如我在他船上故世,請他將我海葬。」
求真不由得一陣難過。
「大海多麼浩瀚美麗,這樣的結局,實屬幸福。」
求真吞下一口涎沫。
「上帝是公平的,我也做過幼嬰,可惜一點也不記得孩提時的事情。」
求真笑,「我也對三五歲之前的事毫無記憶。」
符小姐笑說:「看樣子父母白對我們好了。」
求真一陣歉意,「我送你回艙房。」
「不用,你請繼續欣賞夜色。」
待小姐的腦筋一點不老,求真不介意與她談一整個晚上。
求真在甲板坐到晨曦降臨。
年輕,一夜不寐,等閒事耳。
琦琦來找她游早泳。
「符小姐富甲一方,承受了她父親整副家產。」
「她沒有後人?」
「無子無侄,亦無堂兄弟姐妹,只有很遠很遠的親人,她大抵不打算同他們來往
了。」
「她有無戀愛過?」求真問。
琦琦抬起頭,吸一口氣,「總有吧,一個人一世中,總曾經深愛過吧。」
這時,天色忽然陰霾密,將下大雨的樣子,服務員勸喻泳客轉到室內泳池玩耍。
雨點隨即似冰雹般打下來,落在面孔上,居然有點痛。
琦琦說:「我們進去吧。」
她倆披上毛巾衫走進室內,發覺符小姐端坐沙發看窗外雨景。
那麼早,她已經一絲不苟地打扮定當,琦琦懷疑她根本沒有卸過粗,她已經修煉到不眠不休階段,時間日夜對她已不起作用。
看到兩個年輕女子迎面而來,符小姐笑,臉似胡桃殼子那麼皺。
符小姐說:「若干年前,我亦喜歡游泳。」
求真鼓勵她,「天色一晴,我們立刻去游。」
「沒有游泳衣適合我了。」
這是真的,世人只為中年與青年設想,老人沒有消費能力,誰理他們。
符小姐說:「我曾有位男友是游泳健將呢。」
她思維這樣清晰,語氣似少女。
琦琦與求真都震驚了。
符小姐接著說下去:「家母不喜歡他,因他不務正業。」十分無奈及悲傷,「家裡已經有那麼多精明能幹的人,家母仍排斥他……家母不知道快樂千金難買。」
求真不由自主伸出手去,握住符小姐的手,「你仍然想念他?」
符小姐輕輕點頭,「他使我笑,後來我才知道,那真是難得的。」
求真難過,「也許你們還可以見面。」
符小姐唏噓,「早三十年他已經故世。」
呵,原來長壽到這種地步是十分寂寞的一回事。」
琦琦說:「我們去換了濕衣再談。」
一邊走琦琦一邊同求真說:「老人緬懷過去細節,不是好現象。」
「可是老人一向喜歡話當年。」
「你有沒有發覺,符小姐不是話當年,而是已經進入當年。」
琦琦真是細心,她發現了其中的分別。
求真不禁有不祥之兆。
琦琦看她一眼,「生老病死乃自然現象,同祥與不祥無關。」
求真改變話題,「這隻船真是豪華舒適。」
相傳蓬萊、瀛州、方壺等仙島,位置並不固定,神話傳說他們由巨龜托著四處遊走,蹤跡神秘,大概就是像伊輪這樣的度假遊船吧。
「確係人間樂園,」琦琦吁出一口氣,「最適合度蜜月,對,你想不想在船上終老?」
求真忽然叫出來:「不不不,我只想四平八穩地躺在家裡,子子孫孫圍繞著我,唱歌給我聽,送我仙逝。」
琦琦拍拍她肩膀,笑道:「看你嚇得那個樣子。」
真沒想到此行會變得有點不愉快,求真的感觸太多了。
小郭來接她們午餐。
他搖搖頭說:「你看你倆,胡思亂想,胡說八道。」
說也奇怪,頭等艙範圍那麼大,她們卻走到哪裡都看見符小姐。
每次看見她,求真總身不由主地與她攀談幾句。
目光瀏覽了餐廳,不見符小姐。
不過船上有十來處用餐的地方,她也許在別處。
船上的總務過來與他們打招呼。
「三位是符小姐的朋友?」
琦琦笑說:「誰不是符小姐的朋友?」
總務笑,「說得很是,每一個碼頭都有符小姐的手下上船來同她商量公事或是私事,符小姐忙不迭避開他們,只叫我們說她失了蹤……返老還童這等事是有的吧。」
琦琦與求真交換一個眼色。
這正是至高境界的避世方式。
總務說下去:「可是他們非纏著她報告數字不可,富人也有煩惱。」
他很健談,大抵是困在一隻浮島上久了,有點寂寞,故追究問:「你們是她的客人?」
小郭欠欠身,「我們自費。」
「呵,歷年來她邀請的客人可不少。」
求真不語。
該夜,月明星稀,她又遇上了符小姐。
她穿著一襲紗衣,全身珠寶燦爛,像是去什麼地方跳舞來。
「卜小姐,你在何處上岸?」
「新加坡。」
「呵,那是後天。」
「是。」
「卜小姐,如果我請你留在船上,並且預支你一年豐富的酬勞,你會不會陪著我?」
求真很抱歉地說:「岸上有親友有工作等著我呢。」
符小姐很諒解的樣子,「我明白。」有點失望。
「我相信你一定找得到人。」
「可是我喜歡你的眼睛,」符小姐說:「你的雙眼有感情。」
求真笑了。
她忽然說:「我總是偷偷出去跳舞,母親不原諒我,我們吵得很厲害,她去世時,我廿三歲,忽然沒人管束了,我才知道母親的好處……」聲音低下去,又微微提高,「最近老是夢見她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