攝影助手進來催遇一次。
任阿姨親自打點,替小波換衣服,小波照照鏡子,嚇一跳,「這不似我。」
面孔像調色板似,誇張得很,小波不肯拍照。
「光一打上去就平了,顏色會決。」
小波實在懊惱,無奈怕任阿姨下不了台,只得勉為其難,站到攝影師前面去,表情頹喪。
任阿姨搖頭歎息蹬足。
誰知年輕的攝影師說:「清場,免叫她緊張。」
眾人只得退出。
小波抬起眼,看他一眼,有點感激。
「我叫石志民,你呢。」
「王小波。」
「好的,王小波,放鬆點,告訴我,你是怎麼被他們騙到這裡來做封面照片的。」
小波一聽到那「騙」字,立刻笑出來。
「你怎麼知道?」她如逢知己。
「因為他們對我用同一手法。」石志民說。
小波一怔,「怎麼一回事?」
石志民無奈,「我也不是職業攝影師,下星期就要回加拿大報到,被任阿姨拉夫。」
「又是任阿姨!」
「她最愛發掘人才。」
任阿姨的笑聲自身後傳來,「我就知道你們兩人會在我背後說壞話。」
小波頓時漲紅了瞼。
石志民迅速按下快門,拍了一卷底片。
小波說:「這倒還好,不用擺姿勢。」
「志民,效果欠佳,當心你的頭。」
石志民笑,「任阿姨唬嚇起小輩來,真一句是一句,絕不含糊。」
小波一聽,大笑。
任阿姨悻悻道:「志民你這狗頭,我揭你的皮。」
小波好奇地問:「志民你本來幹哪一行?」
「我念考古,攝影是嗜好。」
小波十分佩服任阿姨,醫科學生被她拉來當摸特兒,考古學家權充攝影,苦心孤詣,只求一點新鮮。
她說:「那一點點創新,讀者馬上感覺得到。」
她那本雜誌,銷路一直領先。
「小波,」石志民說:「我倆同是天涯淪落人,來,笑一個。」
小波怎麼能不笑。
三卷底片很快就拍完。
任阿姨問:「志民,有了沒有?」
「有了。」他放下攝影機。
小波見大功告成,歡呼一聲。
她搶到化妝間坐下,便用冷霜洗掉脂粉。
任阿姨笑著問:「還不大壞吧。」
小波點點頭。
「石志民夠活潑。」
小波暗暗留一意他的去向,誰知他收拾好器具,過來同任阿姨一個招呼,便偕助手離去。
小波怔住在鏡前。
她以為他會等她。
任阿姨拍拍小波肩膀,「後天我把照片拿來一起挑選。」
局就這樣散了。
小波來拍照之前,沒料到會碰見石志民那樣的年輕人。
遇到了他,便滿以為會有下文,誰知道又有曲折,他連電話號碼都不向她拿。
工作完畢,就此打住。
小波覺得惆悵,只得與任阿姨在樓下話別。
回到家,王太太問:「拍得好嗎?」
「任阿姨說,外國許多近照模特兒,才十三四歲。」
「所以呀,現在不拍封面,還待幾時。」
小波吁出一口氣。
英俊的男孩子多,但,很少有那麼幽默風趣的。
小波最欣賞石志民這一點。
他在三五分鐘內就能叫一個陌生人鬆弛,看察到對方的需要,這就是溫柔。
最最難得的一種美德。
小波認識無數男生,都做不到這樣,他們只知道他們需要什麼,然後強人所難,希望女生討好他們。
所以小波一直找不到固定男友。
她希望要一個體貼的男伴,有一點像大哥哥,同他在一起,不要競爭,要開懷地放出友誼,信任地相愛。
很難有這樣的人選。
小波覺得,石志民是接近理想的。
照片印出來了,拍得很好,濃統艷抹襯托起天真的笑意,效果十分特別。
小波卻一疊聲說成績欠佳。
「這樣的照片如果登出來,我以後就不同阿姨說話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太假了,不夠自然。」
「依你說,怎麼辦?」
「恐怕要再拍。」
「小姐!」王太太看不過眼。
「你不是開玩笑吧,上次九個人服侍你一個,衣服鞋襪一大堆,再來一次,我們都吃不消。」
「除非你要我終身抱憾。」
「沒有這麼嚴重吧。」
「有的,」小波說:「我不喜歡這批照片,要不重拍,否則不准刊登。」
任阿姨服貼了,歎口氣,攤攤手。
王太太抱怨,「看,叫你別招惹她,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都似怪物。」
任阿姨頗有種吃不消兜著走的感覺。
「算了,把照片送給她做紀念,把整件事忘掉。」王太太出主意。
「她說願意重拍。」
「她要天上月亮你也摘給她?」
任阿姨沉吟。
王太太說:「我看這張特寫就很好,小波未滿廿一歲,我可以代她作出主張,遊戲就此打住,不再拍了。」
小波故意裝出不關心的樣子來。
任阿姨隱隱知道這裡面有個原因,但猜不到是什麼,成年人心緒太忙太亂,日常要應付的事不知凡幾,她也來不及去細心研究。
當下只是說:「重拍不好,因已熟悉整個過程,恐怕眼神中就失去那一點驚異的清新了。」
小波閒閒的問:「攝影師呢,他怎麼說?」
「他挑了這三張出來。」
原來石志民喜歡不帶笑臉的王小波。
小波硬著心腸,「我仍然不喜歡這輯照片。」
玉太太不耐煩,「小波有時你不可理喻。」
小波即刻說:「媽媽你不瞭解我。」
王太太說:「嘿!」
「好了,別因一張封面照片起齟齬,我回去同編輯組商量一下再作決定。」
任阿姨一走,王大太便對小波說:「強人所難,十分小器。」
「我抱歉。」小波承認。
王太太說:「也許我真的不瞭解你。」
小波忍不住說:「我有我的理由,我有我的原因。」
王太太看著她,「為什麼不說出來?」
「還不是時候。」
小波跑到房間去躺著,過一會兒,將收音機聲浪扭得震天價晌。
電話鈴一直沒有響。
什麼,他知道有人對他的作品不滿,仍然沒有反應?
抑或,任阿姨還瞞著他?
給他機會他都不知道,真可惡。
小波用枕頭朦著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