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先生總算放下一顆心,驚魂甫定,問兒子:「別賣關子,你到底要什麼?」
周平笑笑,「父親,替馮師傅開畫展吧。」
周先生發呆,「好,既然你想幫他,我去設法。」
「謝謝你,父親。」
「但不是在紐約,先在本市辦。」
那馮戎是個非常好高騖遠的人,一聽紐約之展泡湯,幾乎已經與周家結下不解之怨,將一口惡氣出在妻子身上,正在天天抱怨,忽然又接到周氏秘書的消息,又喜出望外,前去商議。
才華他是有的,只是稍欠人格。
及知展覽不在外國舉行,他又怨懟,但沒有更好的路數,只得委屈。
周平前去幫馮戎籌備。
這個時候,他們夫婦的感情顯著的崩潰腐爛。
馮戎幾乎有機會就同楊丹爭吵。
也已經不大避人耳目了。
楊丹極少出聲,這個美麗的女子默默忍受一切不公平,但見她逐日消瘦,笑容驟減,臉容憔悴。
一日周平搬場刊進會場,聽見馮戌在屏風後發脾氣,「他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?你說說看。」
周平知道馮氏口中的他,便是周平。
楊丹沒有回答。
「你同他有關係,是不是?」
周平低下頭,他竟這樣侮辱人。
「你以為我不知道?我看得再清楚沒有。」
周平輕輕放下場刊,避到外頭去。
馮戎像是失去理性,他多疑、暴躁、妒忌、憂鬱、自覺受了許多委曲、懷才不遇,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。
周平想放棄到會場去幫忙,但是他放不下楊丹。
他掛念她。
他想看到她。
傍晚,他又折回。
只見會場燈光已熄,楊丹蹲在畫邊。
周平悄悄過去,坐在她身邊。
楊丹緊緊握住他的手,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,把他當一個大人看待。
周平覺得他倆已經不需多說話,她明白他的心意。
楊丹輕輕說:「你是一個溫柔的男子,小平,將來誰同你在一起,真好福氣。」
周平吻她的手一下。
「你幾時去澳洲?」
「後天。」
「哎呀,這麼快,我想送一件禮物給你。」
「你給我最佳的禮物,便是一段珍貴的回憶。」
楊丹微笑,「年輕人的回憶……三兩年後便會淡卻。」
「我不認為,過了十年廿年,在人群中,我還是可以一眼把你認出來。」
「真的?」
「我保證。」
「謝謝你小平。」
周平遲疑一下說:「我知道你不快樂,情況會變的,如果畫展之後,他還是這個樣子,告訴我。」
楊丹只是說:「我懂得照顧自己。」
真是難得的一個女子,不解釋,亦不抱怨。
周平把學校的地址交在她手中。
他就這樣的走了。
那次畫展,非常非常的成功,把馮戎的名聲,一直傳到海外去。
幾乎是即刻,他獲得賞識,帶著他的畫,到歐洲巡迴展覽。
周平不知道楊丹有否跟馮戎同往。
馮是需要她的。
楊丹並沒有同周平通訊,開頭,年輕人一直癡心的等信,一年之後,他明白她的意思,他已經知道這麼多,再說,也變得多餘。
他靜靜完成了學業。
周平在畢業之後認識玉明,在家長的許可下結婚。
正如玉明所說,他的一生平淡無奇,一帆風順,值得回憶之事,少之又少。
只有楊丹罷了。
聽到鬧鐘響,周平才知道,天又亮了。
他連忙瞌上眼,假裝睡覺,免得玉明問長問短。
只聽得玉明起身進浴室,呻吟道:「比沒睡還累。」
周平暗暗好笑。
隔一會兒,他也跟著起床,也跟著抱怨:「好像通宵不寐。」
玉明看他一眼,笑笑,不出聲。
噫,周平一驚,這個聰明的女子,別叫她看出什麼蛛絲馬跡才好。
回到公司,周平吩咐秘書:「有一位楊小姐的電話,馬上接進來。」
但是他心中有數,只恐怕他又要失望,他太知道楊丹,她不會添上一條蛇足。
周平吁出一口氣。
下午開完會,他剛想出去接玉明,秘書進來傳話:「一位楊女士在會客室等。」
「快請!」
楊丹輕快的走進來,穿著一襲黑裙,一臉愉快。
又是一個意外,周平滿心歡喜的迎上去,雙手握住楊丹的手。
她坐下來說:「看得出你還是那麼喜歡畫。」
周平點點頭。
「令尊好嗎?」
「很好,謝謝你。」
「猜得到你的事業非常得意。」
「托賴。」
過一會兒,周平終於問,「你同馮先生,是什麼時候分開的?」
「畫展過後,我就提出分手。」
是應該這樣,「現在是小姐身份?」
楊丹笑了,眼角有細紋,但不損風情,「什麼小姐,老姐姐才真。」
周平搖頭,「你永遠美麗。」
「我上來就是為了聽這些讚美,」楊丹拍拍周平肩膀,「約了朋友晚飯,要走了。」
周平達她到門口,「謝謝你來探望我。」
楊丹凝視他,「老朋友了。」
他們擁抱一下,她就告辭而去。
周平心中無限依依,像是有一部份隨楊丹而去。
他回到辦公室發呆,門一開,是他妻子玉明進來了。
「喂,醒醒,主人家在等我們呢,還不快動身。」
周平睜大眼,是,今晚有約。
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,他取過外套,跟隨玉明出去。
在車中,他忽然同玉明說:「我們真幸運,我們竟擁有這麼多。」
玉明接上去,「是,你甚至擁有甜蜜的回憶。」
周平不敢出聲。
是,他什麼都有。
我浪費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
徐文約再也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情形下聽到這首情歌。
他在加油站等候,頭部舒適地靠在車座墊上,身畔忽然聽到有聲音低低的唱:我浪費所有的眼淚,浪費了這些年。
讀文科的小徐立刻覺得震盪,初冬的下午,天氣老不肯冷下來,文約仍然穿著短袖襯衫,但空氣已明顯的乾爽,有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道。
加上這首纏綿的情歌,文約一時間感到蒼蒼茫茫。
他抬起頭來尋找歌聲來源。
不是油站僱員的無線電,他們正忙著凝聽賽馬結果,那麼,是誰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