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越秀的父親在什麼地方,管些什麼事,對妻女子是否體貼?
實不相瞞,他在大女兒七歲的時候,已經與妻子離異,開頭還抽空來探訪,一年兩年過去,他藉辭移民,走得影蹤全無。
越秀在十一歲之後就沒有見過他,也不覺得是一種損失。
越秀變成一個沉默的孩子,從來不給任何人惹麻煩,大人甚至不覺得她的存在。
她喜歡到那座小花園去坐。
有時母親會很詫異地問:「你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
她臉紅紅微笑,不出聲。
母親會說:「真是個怪孩子。」
又問:「幾時考試?」
「今天已經考完。」
不但懂得照顧自己,且名列前茅。
做母親的大概經已習慣,滿以為每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均是如此。
生活平和的時候,她很少往小花園去坐,只有在心神不寧之際,她才去冥想。
妹妹在十七歲中學畢業那年離家,她是憤怒青年,要自己闖世界,認為四年大學教育是浪費時間,越秀卻考到獎學金。
離開母親住宿舍那天,越秀覺得母親的眼光是寂寞的,她生活中的忙與亂終於告一段落了,取而代之的是無限虛空。
從此以後,只餘日出日落,女兒長大了,正要奔向前程,不知要隔多久,才會回巢。
大學二年,在上課時候,越秀接到母親心臟病發進了醫院的消息。
她自市郊趕往醫院。
他們還沒有找到妹妹,母親臉上蒙著氧氣罩。
稍後母親可以說話了,凝視越秀片刻,輕輕問:「你愛媽媽嗎?」聲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溫和,剎那間,她臉容也年輕了不少。
越秀答:「愛。」
媽媽輕輕答:「來掃我墓的,也不過是你們兩姐妹罷了。」
越秀不出聲。
她一離開醫院,使到小花園去獨坐,那一天,坐了許久許久,心肺仍似揪住揪住,越秀暗暗知道不妥,母親恐怕是不行了。
愛,她怎麼不愛母親。
受盡生活折磨的母女也有權相愛。
儘管匆匆忙忙,一個進一個出,連說話時間也無,她們仍然相愛。
母親已經盡了力,精疲力盡,鞠躬盡瘁。
電話鈴不住地響,自遠至近,呼召越秀的靈魂,她打開心扉,走出小花園,來到現實世界。
越秀接過聽筒,聽到妹妹氣急敗壞地說:「你到什麼地方去了!媽媽不行了。」
越秀整個人沉下去。
這樣苦惱的一生。
把母親一生所有的快樂加在一起,大抵不會超過兩小時。
許久沒見妹妹,她出乎意料之外成熟,衣著打扮,十分時髦。
姐妹倆合力替母親辦完了事,妹妹對姐姐說:「你益發內向了。」
越秀不語。
「有空出來玩玩。」
越秀只是微笑。
「母親的遺產我一件不要,任你處置吧。」
妹妹似十分吃得開的樣子,一心一意要擺脫過去,努力將來。
越秀回到舊寓所,人去樓空,那是媽媽生前所遺唯一產業,為了每月付款,曾叫他流盡眼淚,現在一撒手,什麼都看不見了。
剩下的還有一些舊衣物。
打開鎖著的抽屜,裡頭有一兩件不值錢的金飾,還有一本照相部。
裡邊是王氏夫婦與兩個年幼女兒全家福合照。
一家四口笑吟吟面對照相機。
她一邊落淚一邊學習妹妹的瀟灑,把所有東西統統丟到空箱子預備丟掉。
終於不忍,取出那張全家福,帶返家中。
兩姐妹都不想住到那幢破舊的公寓裡去,將它賣掉,分到一點錢傍身。
大學第三年,王越秀忽然漂亮成熟起來,叫男同學們迷惑,大家都不記得還有什麼女孩子會得動輒面紅,她使他們也結結巴巴,面紅耳赤。
忽然多了一大堆追求者。
比較談得來的有黃令義,他願意嘗試瞭解她。
越秀相當喜歡高大英俊的他,因而同他說起小公園。
「有那樣好的地方?帶我去。」小黃興奮。
「你不一定去得到。」
「在哪裡,瑞士,瑞典?」他不服氣。
「在另一個空間,有緣的人打開心門,才可以進去憩息。」
小黃呆住了,這個女孩子模樣似不食人間煙火,沒想到思想也這般玄虛。
他凝視她的大眼睛,順著她的意思,陪她說她喜愛聽的話,男孩子在追求他們喜歡的異性的時候,通常都有這個本事。
當下他問:「你是否常常到那個花園去?」
越秀陶醉地說:「常常。」
黃令義只管欣賞她臉上的紅暈。
「那多好。」他敷衍說。
「是,一進去心頭就寧靜。」
「幾時讓我也試試進去逛一會兒。」
越秀說:「有好幾次,進去了,幾乎不想再出來。」
小黃佯裝吃驚,「你要記得回來才好。」
越秀笑道:「我會回來,別怕。」
黃令義覺得十分有趣,都說少女充滿幻想,信焉。
越秀甚至把那張全家福照片給小黃看,對內向的她來說,這已是最親密的舉止。
翌年,他們同期畢業。
妹妹見過黃令義。
她同姐姐說:「小黃不是個可靠的人。」
「聽聽這是什麼話。」越秀抱怨。
「你看他那雙賊眼便曉得了,姐,你不是他的對手。」
越秀笑,「我從來沒想過要與他鬥。」
妹妹看她一眼,噤聲。
沒想到文弱的王越秀在工作上那麼會得表演自己,冒升得極快,與她旗鼓相當的是黃令義。
他們決定結婚
妹妹得知婚訊,仍然搖頭。
越秀不去理她
未婚夫有時好奇地問:「越秀,此刻你還有沒有到那小花園去?」
有,怎麼沒有。
四季各有時花,開得好不燦爛,端坐石凳上,心曠神怡。
越秀同未婚夫說:「如果我告訴你,在小花園裡可以見到我母親,你怎麼想?」
黃令義暗暗吃一驚,外表卻不動聲色,「我會說,你非常想念母親。」
是,越秀的確想念母親。
一走進小花園,便看見母親比她先到。
她緊皺的眉頭經已鬆開,一臉笑容,只得三十出頭的樣子,同女兒說:「原來你一直躲到這個好地方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