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架車很久沒有抹了。」
抹什麼鬼,主人都已塵滿面,鬢加霜。
「車是淡黃色的。」我說。
我上樓。
很決心要賣掉它,有種痛快的感覺,不願意再有第二個第三個要主上來議價,麻煩死了。
經過這件事,我整個人生觀都不同,更不用說是區區錢財,我才不會為這個計較。
以後日出日落,我再也不會似從前般孜孜努力盡心盡意地,黑白分明般做人。
馬馬虎虎算了,我開始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,得到多少,失去多少,早有定數,再也不用花盡吃奶力氣強求的。
現在我變作一個旁觀者,冷冷春著自己懷著一顆破碎的心,拾起碎片,逐塊縫綴,啊!永遠不復舊觀,永遠不會有人知道。
我眼淚洶湧而出,不能抑止。
明知哭了也是白哭,但還是哭了。
第二日眼睛核桃般腫,只好用平光眼鏡遮往去上班。
傍晚天氣開始熱,令我想起意大利的初夏,空氣中有橙花香,黃昏與德政坐路邊吃冰淇淋,觀噴泉,聽音樂。
這一切都過去了。
我面孔上也很久沒有笑容。
我帶備車子文件去賣掉它。
它若有知,會不會傷心?
那個陌生人聽我說,與我到附近咖啡座去。
他把本票遞給我。
我看一眼,折成很小很小一塊,放進口袋。
「當心不見。」他忠告我。
更重要無可彌補的也失去了,這一點點小意思,誰會計較。
我把一切簽好字的文件交予他。
他把車匙扣除下還我,我順手把它扔進垃圾桶。他又去拾回來。
在旁人眼中,他與我似一對賭氣的戀人,而實則我們是陌生人。
「這麼漂亮的小姐,不應不開心。」
我看他一眼,不出聲。多事。
「想想你已得到的。」他又說:「你擁有的庇佑已經不少。」
我想,那是因為還沒有到傷心處。
我站起來,預備離開,交割完畢,多說作甚。
他叫我的名字,我很詫異,為什麼?
他問:「我們可否做一個朋友?」
我搖搖頭,我不需要朋友,一個也不要,誰能為我但當痛苦?沒有人,親生的父母兄弟也不行,更別說是他。
他說:「晦氣的時候,不要一個人死悶死忍。」
我冷冷說:「沒想到你還會觀氣看相。」
他問:「你可要聽聽我的故事?」
我搖頭,「每個人都認為他的故事是最動人最淒婉的。」事實未必如此。走投無路的女人到處找存身之所也能被當事人說成追求愛情。
「心腸最硬的女人。」他喃喃說。
這個疤面人意見系地多。
「跑車裡還有你的雜物,你都不要了?」他追問。
「丟掉它,燒掉它,隨便。」
有人要燒我我也沒折。
「小姐──」他叫住我。
他太多嘴了,我深深歎口氣,為什麼問這麼多?他想知道什麼?幹麼要探我內心秘密?我把手握成拳頭,插進口袋中。
「可否容我將雜物裝進袋中,交予你。」
「好好好。」反正轉頭我可以扔進垃圾桶。
我只好隨他回到車邊。
在後車廂,他揀出一隻背囊,一隻洩氣的橡皮筏子、泳衣、以及一箱工具。
在前座抽屜中有兩隻手套,一把梳子,一條圍巾。在後座上有三本雜誌一副太陽眼鏡。
我駭然。
怎麼會有這麼多東西!當我死了之後,誰處置我的雜物?燒也燒不光呢,太可怕了。大概要從現在開始逐些扔,再也不添補,扔到七老八十,剛好赤條條去。
這些垃圾,有些是我的,有些不是我的,我看著陌生人把它們塞進好幾隻大袋中,不表示意見。
他交給我,我交給垃圾站。
有什麼好留戀的?
六年的期待、青春、希望都付之流水,還說什麼其他?
我在香煙攤子買了一包駱駝,點看一枝深深吸一口。
那麼多人不願戒煙,冒著健康受損之險,不外是因為想穿了,活到一百歲又如何,不如今日,目前,此刻爭取一點實際的享受。
長壽在大城市中不是什麼值得慶幸的事,同樣人們也早已不嚮往添丁。
過一日算一日吧,我再接再勵,含任濃煙走遍大街小巷。
現在連車子也沒有了,我茫然,以後我個人倒可以省下一大筆開銷,可以用作旅行用。
旅行到什麼地方去,我並不知道。多年前一位老先生說,最美的城市乃是與愛人共處之城市。
毫無疑問,他是正確的。
我蒼白的回到公司去。德政婚事的消息已經傳開。
我應不應送禮?還是假裝不在乎?如果送禮,應送什麼?禮券?禮物?這麼多問號。
我萬分不願意在他身上花錢,但人總得做下去,而且要做得漂亮,我終於到銀行去買了張千元禮券。
我很佩服自己。
我叫公司的夥計專程送去。
完了,這件事已經消耗我棉力盡量做得妥善,我再也不能了。
隨它而去的是心頭不知那一塊肉,或是那一縷魂魄。
他並沒有打電話來致謝或是什麼的。做得再正確沒有。再多事下去,我們也許會成為好朋友。如果還能做朋友,幹麼要分手。
他當然已經完全忘記我,不再把我當一回事。
不過下班後在超級市場買洗髮水時,還是碰見他,他與他妻子。
我朝他點點頭,他很猶疑,想裝沒看見,終於沒奈何,也微微頷著,我訝異於他的小家子氣,這是我一直沒有發覺的,怎麼,是我好好活著出現在他面前令他尷尬了嘛?我是否應該死去來成全他的新生活?
我莞爾。
他身邊的一個五尺少寸半的女子,打扮得很艷麗,正以狐疑的眼光看牢我。
這便是他的新婚之妻,戰勝我之情敵。
不知為什麼,我嘴角的笑意更加洋溢,完全不是故意裝出來的,亦無苦澀成分。我笑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來,轉頭離去。
完全是誤會。
我坐在咖啡座上,狂喝晶瑩的礦泉水,希望洗滌我之胸襟。
付賬時更覺茫然,瞧,連個值得為他傷心一輩子的人都沒有。要鬱鬱而經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