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同卜小姐說起從前的一段倩,我說:「其實我沒見她好長一段日子,大家都不好意思開口說分手,只好說結婚。到現在,前途已經明朗,我想我可以同你表白。」
「我知道,令弟同我講起過。她是一個好女孩,但你們志向不投合。」
「你不介意吧?」我明知故問。
「大家做朋友,別老士好不好?」她一貫那麼坦誠。
我微笑,心中創傷稍得彌補。
星期四來臨,我去赴約。
過程如一個大笑話一樣,非常卡通化。
她忽忽而來,看到我,先是一呆,然後說:「是你?」
我很幽默,「可不就是我。」
她說:「我沒想到你會通過安娜約我。」
「我還有別的選擇嗎?」我仍然好脾氣的說。
「別諷刺我了,我忙得昏頭轉向,下個月公司也許要派我出去北歐。」
「那很好。」我是由衷的。什麼叫幸福?求仁得仁謂之幸福。
她猶疑一刻,說道:「我想我會繼續過一段獨立生活。」
我點點頭。
沒想到她會先開口。
很好。這就省了我不少唇舌。
「我想我們……不可能再進一步了。」她有點惋惜。
我握著她的手,心中也很難過。
「我浪費了你的時間,」她很歉意,「整整九年。」
「我並不想那麼早結婚,」我說:「立虹,我們在一起,曾經有過好時光。」
她雙目中泛起晶瑩的淚光。
我說:「祝你做未來的本市市長。」
她笑,推我一下,「你這個人。」
「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吧。」
「當然。」她停一停,「其實在過去三五年間,我們一直是朋友,不是愛侶。」
我不出聲。
「伯母有沒有催你結婚?」
「當然有。」
「那你得趕快進行。」
我沉默一會兒說:「我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人。」
立虹意外得豎起一條眉。過很久她勉強的說:「你倒是保守秘密的能手。」
「才剛認識。」我說:「不過一開頭就有那個感覺。」
她點點頭。
我說:「沒有不開心吧。」
她說:「當然不會,你對我這類女人失望,我是可以明白的。你的新女朋友,她很乖吧。」
「很好。」
「有沒有做事?」立虹又問。
我知道立虹有點誤會,她以為我對事業女性有了恐懼,故此現在決定尋找一個賢良的、家庭式的淑女。
不不不,我不是這樣的人,我乃有大無畏的精神。
我說:「她是個做事的人。」
「是嗎?做什麼?打字?部記?」
我既好氣又好笑,立虹這傢伙,算準我不會找到比她更好的女伴。
我說:「事實上她也在萬峰公司做。」
立虹的眼睛睜得更大,「真有這種事?多麼巧合。她姓什麼?」
「姓卜。」
立虹想了一憩,「沒有哇,我們公司裡沒有姓卜的。」
「卜慶芬。」我說。
「卜慶芬?」她不置信,「你的新女友是卜慶芬?」下巴幾乎沒掉下來。
「是的。」
「什麼?卜慶芬是萬輝公司最年輕的經理,都傳說她明年又要升級了,她同你現在是朋友?」
我莫奈何的點點頭。
「你是怎麼認得她的?!她怎麼會看上你?」立虹大驚失色。
我不便透露太多,對慶芬,我也得公平。
「她怎麼有時間談倩說愛?她怎麼會把時間浪擲,你當真沒誇張?」
我說:「我們此刻正在約會。」
立虹猶如鬥敗公雞似,喃喃說:「不能置信,不能置信。」
立虹走火入魔,有事業就不能有家庭?
我盡朋友責任勸她幾句,「立虹,私人生活也很重要,你也不必為事業整個人躺下來。」
「卜慶芬?她同你走?我們都以為她生命中不會有男人的了。」立虹還在震驚。
也許,也許那只是她的外表。
我笑一笑,「立虹,上班的時間到了。」
我送她返公司。
這件事有個結局,我很高興,我自由了。
回到公司,我打電話給慶芬。
聽電話的,正是她本人,根本是,地位越是高,越應該禮賢下士,大大方方。
「慶芬,明天晚上,到舍下吃頓飯如何?」
「是不是見伯母?」
「唷,那我得準備一番。」她笑。
她就是這麼可愛,已臻化境的人都如此。
我安安樂樂的放下電話,把雙臂枕在頭後面。
也許十年後認識正虹的男人也會像我這麼有福,但不是現在。
也許十年前認識慶芬的男人是最倒霉的男人。
一切都是機緣巧合在作怪。
我翻一個身。
我在想怎麼同家人開口,說甩了一個女強人,又來了一個更強的強人?
抑或說:這個才是真正的女強人,與眾不同。
不過不要緊,這些都是細節,我可以應付。
我在等待看明天慶芬到我們家來,父母驚喜的表情,我很滿足,很高興。
醉女
第一次見她,她穿著襲黑色長裙,露趾掠皮高跟鞋,拿一隻作蝴蝶結形的晚裝手袋,化柱很整齊,秀髮如雲。
但她不是站著。
她躺在大堂入口處的一張長凳上,把手袋枕著腦袋,睡得香甜得很。
每個走過的客人都朝她看去,再好修養,也禁不住露出詫異及不以為然的目光:怎麼一回事,太過份了,喝多了還是怎麼的,太沒有節制控制,淑女不是這樣的,怎麼連面子也不顧,背地裡做什麼沒人知道不打緊,大庭廣眾之間,不能丟人啊。
但是她悠然地躺著,雪白肌膺,五官姣好,她可不理別人說什麼。
我的女伴頓時竊竊私語:「這是誰?大膽妄為。」
我微笑,「多麼浪漫。」
女伴鼓起嘴唇,「這種事,發生在別人女朋友身上,叫浪漫,發生在你女朋友身上,叫無稽。」
是嗎?如果我的女伴在酒店大堂醉倒,我可得問問自己,為什麼我不能使她快樂,我失敗在哪裡。
女伴推我一下,「走吧,看什麼熱鬧?」
我臨走再看那女郎一眼。
她的面孔是靜止的,沒有憂慮,嘴角甚至帶一線笑意。
我們去取車,回家途中,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外國新聞雜誌中看過的一幀照片。大約是五十年代吧,一個妙齡女子跳樓身亡,遺體壓在一輛汽車上面,記者在第一時間趕至現場拍下照片,那女郎表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寧靜,雙目輕閒,嘴角帶笑,小帽子整齊地在頭上,手套乾乾淨淨,穿襲夏天裙子,美麗得很,不見恐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