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回來過暑假?」
「不,」丈夫說:「宋太太不肯放他回去了,年輕人大學剛拿到學位,怎麼肯聽話,天天吵。」
「年紀這麼輕便拿到學位了?了不起,」我說:「看上去才十八九歲,還是個大孩子嘛。」
丈夫說:「是呀,我也奇怪著,他入學早,今年廿歲多一點點。」
「是獨生子吧?」我問。
「不就是。」丈夫說:「所以宋太太疼成那個樣子。」
妹妹也朝那邊看一看,但是沒說什麼。
我算看:「妹妹的預科還剩一年,明年進大學,廿一歲也好畢業了。」
妹妹不做聲,吃她的八寶飯。
宋家他們先吃完,到我們這一桌來打招呼。宋太大非常的客氣,口口聲聲的稱讚妹妹:「真標緻,聽說功課也非常的好,是不是?女兒有女兒的好處,真是小鳥依人的。」
妹妹被她說得不好意思,連忙站起來說:「宋伯母過獎了。」妹妹就是這一點叫人沒法子不疼她,走在外頭,她是非常得體的,絕不會丟了大人們的面子。
宋太太拉著妹妹的手,一定叫她到宋家去玩,沒奈何,妹妹與他們約好了禮拜天,我也得去。看來宋家也是蠻寂寞的。他們那個兒子不大說話,我上下打量了一番,覺得他很漂亮,這麼漂亮而功課又好,那太難得了。
他們說了好一陣話才走的,我們才繼續吃完甜品。這在外國也是不可能的吧,外國人講禮節,我們講舒服。
妹妹說:「宋哥哥念的是MIT。」
「呵!」我大表敬意,「什麼科系?」
「高能物理。」妹妹說。
「是嗎?」我一點也不懂,「你幾時問他的?」
「當你們說:『——天氣好熱哈哈哈——』的時候。」
「他有沒有問你念什麼?」我問。
「有,我說了,英國文學。」妹妹忽然笑了一笑,「比起他那個;好像非常渺小的樣子。」
「才不會,人們記得愛恩斯坦,也一樣記得拜倫與濟慈。」
「他很驕傲。」妹妹說。
「是有一點。」我說:「你也很驕傲,年輕人看上去都像一隻隻的小孔雀,都那麼驕傲。」
丈夫說:「這一代又比我們強了多少!一個個說出來都有名堂的,我們那個時候掙扎多久,才考到一個獎學金。」他很感慨。
我說:「你也不要太天真,盡往好的地方想,那日我經過一間汽車修理行,要面幾個學徒,汗流浹背地在做工,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?」
妹妹說:「不要緊的,我看報紙,好像最近最紅的一個功夫片明星,便是汽車行裡出身的,這是香港,只要有機會,不怕難做人上人。」
我笑說:「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樣子。」
禮拜天約好宋家的,但是臨時教會中的牧師要我到醫院中做探訪工作,我想一想,便叫妹妹獨自去,叫她買一盒蛋糕。她大力呻吟,表示被我陷害,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個下午,情願在家裡悶著,後來被我教訓一頓,才呼天搶地的去了。
非常意外,在醫院我碰見了宋太太,原來我們是同一個教會的。宋太太問:「那麼妹妹是在我們家了?」我說:「是呀,我叫她來陪陪你談天。」宋太太笑了,「你說這巧不巧?剛好小雷要去打球,我把他留住了——現在倒好,兩個年輕人可以說說話。」我謙道:「只怕妹妹年幼無知,倒把宋哥哥得罪了。」
我與她結伴同行,她一邊告訴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華空洞,要趕回去修碩土博士。她死不放行,現在這孩子天天在家鬧個沒完沒了。我跟她說我們那妹妹也一樣,連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。
我們倆苦笑。
結果我們自醫院出來,小雷與妹妹俱不見了,宋太太認為他們可能結伴看電影,我想想,小雷是比那個家明可靠得多了,不會出問題的,頂多兩個人路不熟,走走也走回來了,我很放心。
妹妹這些日子這麼寂寞,求伴是人性的表現,她一個人窩在家中,我多怕她會窩出病來,說也奇怪,自從她認得小雷以後,彷彿不那麼埋怨香港了。
隔沒多久,她與小雷兩個人踏腳踏車到郊外,還買了兩隻裝蚱蜢的竹籃子回來,兩個人非常有交通的樣子,我們家裡像是有點恢復在英國那樣模樣了。
又隔沒多久,妹妹開始稱讚香港的好處,她說:「雖然沒有水,可是買得到菲奧路昔的牛仔褲,我與宋哥哥一人買了一條,一模一樣的。」又說:「山頂那條小路項美麗,走一圈要兩小時。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……」
我與丈夫面面相覷。是不是小雪帶她發現了香港的美。在她眼中香港變了個樣子,也不吵看回英國了。我歎口氣,女大不中留。
宋太太跟我說:「奇怪,小雷最近安靜不少。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機,替朋友拍照去了,大概水土漸漸服了。本來嘛,是中國人,怎麼反而不習慣中國的地方呢?」
我一個字不敢說。
果然,隔沒多久,妹妹捧著一大音照片回來說:「我覺得香港太上照了,非得寄去給同學們看看不可。」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。
小雷現在也常常來接妹妹,現在他不驕傲了,現在他神氣有點羞澀,妹妹也只會躲在他身邊偷偷的笑。
時間過得快,又開學了。
我有意無意的說:「香港真不方便!那日我去看醫生,才是個傷風,又要等,診金又貴。」
妹妹安慰我,「媽媽,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。」
我聽了這樣的話,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。
「怎麼,開了學,有什麼節目,功課先要放第一。」
「那自然,」妹妹說:「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課不好的人。」
「是嘛,他有什麼打算?」
「他打算找工作,但實在太年輕了,此地又沒有這一科可以讓他升學,我正打算跟他聯合起來,請求朱伯伯與伯母讓他再去深造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