媽媽為了這件事趕回來,與爸爸商量,爸爸在很平和的氣氛下接見她。我心裡想,夫妻到底是夫妻,只要我在人世間,他們總還是要見面的,一個倩人再出色,也還是情人,爸爸與瑪麗亞天天見面,不過兩個月左右,也就煙飛灰滅,影子也沒有了。我也知道他們是不會長久的,但是也不能短到這種地步,爸爸與一個舞女便來往了近兩年,那舞女臨走之前還把我們客廳的大鏡子都打破了,爸爸也不過只搖搖頭說:「她要倒霉七年。」照迷信的說法,打破鏡子是要倒霉那麼久的。後來我想也一定是那個女的倒霉,因為爸爸一直很得意。
媽媽問我要不要跟她走。
我說:「跟你多吃苦,又連帶累了你,不如跟著爸爸算了,再給我一次機會,這個學期我一定用功。」
媽媽又回英國去了。我答應要做的事,果然都做到了。至少要弄個升班吧,我想。於是悶在家中讀書,那班朋友來找一兩次找不到人,便也算了,他們還會愁找不到人玩嗎?成績表拿來,我自己嚇一跳,居然五十七人考了第三。
我打電話找瑪麗亞,好讓她也高興一下,不知道為什麼,我要她也分享一番這個樂趣,但是電話號碼仍舊一樣,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溫柔地向我解釋,前住房客已經搬走很久了,他們在那裡居住,也已經是半年以上的事了。
我很惆悵,或許只有這樣做才是最最聰明的,等到我們要找她的時候,她已經失蹤了。
我再到她公司去找,也說早已離了職。她這樣做是為什麼呢?她太重視父親了,爸爸是不會再去找她的,她不必為了他而犧牲這麼大。也許她要躲的,只是她自己,而不是別人。
我沒能找到瑪麗亞。我把成績表寄給媽媽。我改了,爸爸沒改,他依然是夜夜笙歌。一副風月不知人事改的樣子,與他同住,要有很大的耐心才行。但是漸漸我也明白了他的寂寞。他曾經耽在家中一個星期,到第八天的時候,悶得幾乎爆炸,然後又出去了,回來之後,只見他一個人拿著杯酒喝,比出去之前更無聊。
從前他不會這樣,從前他帶著女人進進出出,不當一回事,談笑風生的,現在不一樣了,現在我也不一樣了,每天放學我居然紋風不動的坐著做功課,給母親寫很長的信,連姻都戒掉了,一切藥都不碰,零用錢拿來買書看,什麼書都有,有時候父親連我的書都拿去看。
有一日他問我:「你記不記得爸爸以前有個朋友叫瑪麗亞?她家裡有很多書。」
「那不是以前的事,那才大半年。」
「大半年還不算久?」他苦笑,「你爸爸的日子全浪費掉了,真是。」
「你想她?」
「其實並不。」
「如果你想她,把她找回來。」
「不不,我們的個性合不來,她太清高了,又不能像你母親,對世事不聞不問,她是一個很麻煩的女人,惹不起,上次是我的幸運,也許是她愛面子,這麼輕而易舉的擺脫了她,再去把她找回來?不必了。」
「但是你想念她。」
「一時想起而已,此刻已經忘了。」爸爸笑,「爸爸最高興的是女兒現在乖了。」
「你可想念媽媽?」
「沒有。」
「你有沒有想念過一個人?」我老老實實的問爸爸。
「你叫我想誰好呢?小梅,我其實是一個非常寂寞空虛的人,你叫我想什麼人好呢?男人解除寂寞的方法不外是吃喝嫖賭,小梅,難道你想我自今天起,忽然老僧入定狀看起四書五經來嗎?」
這話把我都引笑了。
果然爸爸也玩出事來了,他趁我熟睡時把一個舞女帶回家,那舞女半夜裡起床,把爸爸所有名貴的東西一偷而空,一走了之。
爸爸非常的生氣,尤其是一些有紀念價值的東西,像幾副袖口鈕,兩隻表,爸爸都願意用現金贖出來,但是那舞女死不承認,也不能承認。她反問爸爸,「我能去的地方,其他野女人也都能去,怎麼一定說是我偷東西?你哪只眼睛看見的?你睡得那麼死?」說了一大串難聽的話。
爸爸就沒說什麼,我心裡很有點覺得他是活該。
但是爸爸問:「小梅,爸爸是不是老了?」
我說:「怎麼說法?」
「女人只有在男人籠不住的時候才會想到錢,她倫我的東西,是不是因為她覺得跟我在一起是委屈了?」
「我不知道;爸爸。」
但是隔了很久,他沒有再把女人帶回家來。其實他根本不應該把那種女人帶回來的。也許是酒店沒有空,也許是那個女人家裡太髒,但是這種女人是不能進來的,爸爸弄明白了一個道理。
「我未曾做一個好父親,」他忽然說。
我恍惚的笑了一笑,隔十八年才說這個話,未免太遲了,但正如外國人所說:遲總比永遠不來的好。有個日子總會得等到的,那怕是王寶釧,也等到了她要等的人。但是母親雩.
我寫信給媽媽,我說爸爸已經完全改變了。他們有沒有可能在一起住。媽媽說永永遠遠沒有這種可能,他們之間積恨太深太深,她不能夠在他臨老要找一個伴的時候才原諒他,當中這十八年的青春又怎樣算法?
我說或者他們應當一齊去巴黎。去了巴黎一定不會生氣的,一定還是很愉快的。但是媽媽便不肯回信了。
我的生活變得非常正常,但是心中始終有一個疑問,關於將來,我到底是嫁一個人,冒險走媽媽的路子,還是一輩子到處晃著,學瑪麗亞?自從爸爸之後,瑪麗亞又躲過多少個男人?而且我是一個劣跡斑斑的女孩子,對於前途問題,我十分的擔心。除非我的運氣特別好,看樣子也不會。運氣好不會碰到離婚的爹娘。
然後有一天,我看見了瑪麗亞。
她看上去很自在,像我第二次見她那個樣子,但是這次她穿很好看的裙子,雙手插在口袋裡,據說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,我也非常喜歡有口袋的衣服。兩隻手往口袋一放,一了百了的樣子,一切問題都解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