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阿細之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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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2 頁

 

  她看上去不十分高興。瑪麗亞,我不相信像她這樣的人會真的高興起來,除非是為了一些特別的理由。她是爸爸最好的情人,只是爸爸也知道配不上她。男人沒有理由要為一個女人犧牲自尊心,除非他愛死了她,但是一個中年男人又還能剩下多少感情呢?

  那是一個畫展,一個年紀很輕的男人跟她在一起,兩個人都有點心不在焉。

  我過去輕輕的拉她的衣服,「瑪麗亞。」

  她轉過頭來,彷彿不認得我,忽然又想起來了,畢竟我們只見過兩次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把她記得這麼清楚。畢竟可以忘記也是最最好的事。

  我微笑,「我是小梅。」

  「哦,是,瞧我這記性,」她說:「李,這是小梅。李是我先生。」她介紹著。

  我一時沒領悟過來,瑪麗亞笑了,她說:「先生丈夫。」

  「你結婚了,恭喜恭喜。」我樂得跳起來。

  那年輕人長得很漂亮帥氣,向我點一點頭,便往前面走去。瑪麗亞聳聳肩。

  「你是何時結的婚?」我問。

  「九月。」她說。她手上搭著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,不是爸爸送的銀狐。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。

  「你快樂嗎?」我問。

  「快樂?天下有這件事的嗎?」她反問。

  「我們可否喝一杯咖啡?」我問。

  「我與他去說一聲,等一會兒他好來找我們。」她說。

  她走過去與那個年輕人說了幾句,然後又回來,我們到二樓的咖啡廳坐下,她叫了一桌的點心,吃得很多,什麼都是打雙份的來。

  我看著她,不響。

  妯深深歎一聲,「你好嗎?」

  「我改過目新了。」我說:「我今年畢業,本來應該早一年,你知道。」

  「那很好。」她說。

  「你好嗎?」

  「到目前為止還不錯,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個情人出現。」

  我笑,「你不可以這麼悲觀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?我是非常相信報應的。」她說。

  我更笑,「報應是樣很奇怪的事,報來報去報不到壞人的頭上去。」

  「可不是!」瑪麗亞笑了,「小梅,你是益發成熟了,你爸爸也不枉愛你一場,他如果愛過什麼女人,那也就是你了。」

  「你記得爸爸?後來我去找你,到處都沒找到。」

  「你找?而不是他?」

  「你想念他?」

  「有一度我以為我們可以結婚呢。」她說。

  「你知道嗎?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事,比我想像中複雜兩百倍。只不過是男人與女人而已。」

  「可不是,能生出這麼多事來,」她笑,後來又問:「你有男朋友嗎?」

  「沒有。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譽不好。」

  「什麼名譽不好?」瑪麗亞反問:「要你的人總還是要你的。」

  「我猜是的。但是我媽媽,她又做錯了什麼呢?我弄不清楚,我總是不明白。她這一輩子沒有傷害過一個人,我們總是不停的在傷害她。譬如說我父親,為什麼撇下了她,我始終弄不懂。」

  「或者……他不配。」

  「為什麼當初又娶她?」

  「我不知道,小梅,我也未曾問過。」她低下了頭,「我也不知道你父親為什麼忽然不要我了,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,什麼是吃虧,什麼是便宜,我也不懂得,現在到了我這種年紀,最好莫問莫聞,見有路便向前走,希望船到橋頭自然直,小梅,這種人生觀,不是你愛聽的吧?」

  她的丈夫已經走過來了。

  「我要不要告訴爸爸你已結婚了?」

  她搖頭,「那對他來說沒有分別,最重要的是,他早已不再娶我了。」

  「對不起。」我說。

  「為什麼要你說對不起?」她苦笑,「與你有什麼關係?」

  「我從來沒有幫過你。」

  她笑了。

  她的丈夫已經替我們付了賬。

  我拉住她,「瑪麗亞,祝福我。」

  「可憐的孩子,見得太多,也懂得太多,我祝福你,衷心的,但是你也要祝福我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我連忙說。

  她揚揚手,走了。

  下一次見面也許她丈夫也有了情人。也許她有了女兒。也許我也已結婚了,也許爸爸已經結婚了,也許媽媽有了對象,一切都是有可能發生的,一切也都像是無稽的,沒有可能的。只不過是兩種人,一種男人,另外一種是女人,便生出這麼多的事來。

  碎片

  我是幾時認識明明的?彷彿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。那日古某人生日,請我去吃飯。古某與我有生意上的來往,欠我一筆微不足道的小債,他人是海派的,不知道為什麼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。是真生日還是假生日呢?於是我帶了一瓶藍帶白蘭地去。

  我早到了,大家都是男人,古某的妻子也在,鑲鑽的白金勞力土表,一克拉半的鑽戒、玉鐲子,也就像個太太。居移體,養移氣,每個太太都像個太太,就像我的妻子一樣。我們坐在那裡喝茶吃瓜子。然後便來了兩位女客。一位大概四五十歲,珠光寶氣,古某稱她為「三姐」,然後古某看見了他「三姐」身後的女孩子,「呀」的一聲,「你也來啦!」他有點意外,連忙介紹。

  「朱小姐,」他說:「朱明明小姐。」然後把我們的姓名說了一番。

  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閃也不閃,一隻手串在三姐的臂彎裡,根本不注意我們這些人。因為她不注意我們,所以我很注意她。她並不是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孩子。但是她有一張非常特別的、令人難忘的臉,她有那麼圓的眼睛,平平的濃眉,嘴唇是翹翹的。頭髮燙得非常卷,而且剛洗過,還沒有干。她的皮膚是蜜合色的,像一罐沒有開蓋的玻璃瓶裝蜜糖,加上一點白脫油,隨時會汩汩的、黏黏的流出來,無端沾了人一身。她的皮膚是她最美的地方。直到她笑,她的牙齒雪白。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,白色的,上半截不會比一個胸罩大很多,背後縛一個結,露著整個背部,下身倒是規規矩矩的一條裙子,都是白色麻紗通花的,腳上一雙金色的細巧平跟涼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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