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的確大不如前。
隔了很久我說:「你現在不需要我了。」
「亂說,你不能功敗垂成。」他站起來。
「誰說我沒有成功?盡了力便是成功。」我說:「你別亂客氣的。」
他說:「淑君,我沒有法子跟你再說下去,你像是在我們之間築起了一堵牆。」
我反問:「你要我怎麼辦?倒轉頭來追求你?證明我們之間沒有那堵牆?」
這個時候,我是多麼希望聽到他說:淑君,我們結婚吧。
但是他沒有說。生活中充滿失望,想聽這句話的關頭,什麼都聽不到。
他說:「淑君,你太倔強,在沒有必要的時候,你太倔強。」
我很吃驚,認識他那麼久,他第一次批評我,由此可知,他的心身皆已復元,我這個看護、管家可有可無。
我的心有點亂,努力整理一下思路,我說:「每個人都有缺點,特別是接近下班的時候,心身俱疲。」我取過外套。
「我送你。」
「你的客人就快要上門來,你走不開。」我一逕開門走。
門外果然已經站看一位女客,三十多歲年紀,穿一件棗紅薄呢旗袍,外罩一件長貂皮大衣,手中拿著禮物,她長得雍容華貴,一見我,先一怔,隨後便向華光招呼。
我趁亂走開。
華光有華光的世界,我有我的,因為他家發生大事,我與他有暫時的接觸,現在這事已經過去,一切恢復正常,我可以慢慢淡出。
用什麼手法?最聰明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,最聰明的人是在適當時間離開牌桌的人。我總不能到新的華太太開除我的時候才走吧。
到這個時候,我才發覺自己有多傻。新的華太太……人家會怎麼想?不論她是誰,總也風聞我與華光的一二事,女人家豈會大方得不介意這種新聞?
她上台的第一件事,自然要把我一腳踢開,就算她有過人的智慧,相信我與華光的清白,以後的日子裡,也容不了我,我將面臨失業與失意雙重打擊。
我竟一點也沒有為自己打算。
我太天真,老以為世上的事,不是黑就是白,現在我明白了,最終吃虧的是我。
難怪年紀大的一輩愛對年輕女人說:「當心吃虧。」而年輕的一代女人老是不信邪--
「男女平等,有何吃虧可言?」可是事實證明,在男女感情之間, 男人永恆地佔著上風,再吃得開兜得轉的女人,也還得背一個狐狸精的罪名。
我很生氣,生自己的氣多過生華光的氣。
他大概不知道我為他的犧牲這麼大吧,所有的朋友不見了,全世界的人譏笑我高攀不上,而在華光的心目中,他又覺沒有對我不起,實際上他向我求過婚,是我拒絕了他,每個人都心安理得。
剛才那個女客是誰?
那麼成熟,那麼漂亮,那麼有鋒頭,隨便打扮一下,便出落得雍容華貴,魅力四射,那才是華光將來的理想對象,在家庭事業上都對他有幫助。
有一陣我以為我與華光有可能性,實在是錯誤的。那時他失意到絕頂,所以才把身份降至我的一級。我不善應酬,不懂得說話,根本配不起他,他現在的需要不一樣。
這些都別再提,現在我急於要找另外一份工作,以便急急在華家抽身出來。
我暗暗留意報上廣告,繼而去見工,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。
我遞上辭職信那日是星期六。
華光很震驚。
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他膛目結舌。
「我覺得這裡不再需要我。」我說:「有聚必有分,大家仍然是朋友,我想開始新生活,到醫院去歸隊,比較紀律化,也能夠學以致用--這裡已經沒有病人。」
「可是孩子們--」
我並不是以退為進,但至少也會盼望有奇跡出現,他自己為什麼不留我?為什麼要托詞孩子們?
「孩子們有褓姆。」我提醒他。
我並沒有掩飾神情上的黯然。
「不不不,我不可以就這樣放你走。」他說:「不可以。」
「我沒說立刻,我信中給你兩星期的通知。」
「兩星期!」他焦急的說。
我看著他,他可以留下我,但是他不肯開口,我深深歎口氣。
門鈴響,女傭去開門,我抬起頭,是上次那位女客。
「莊小姐。」傭人稱呼道: r今天有空?」
看樣子她是常常來的。
今日她穿件長絲棉袍子,非常文雅大方,頭髮鬆鬆梳著髻,我一見她,立刻自慚形穢,站起來說:「我先走一步。」
華光也不便當看客人面前與我拉拉扯扯的。
倒是那位莊小姐,忽然伸出手來說:「是卞小姐吧,華光常常說起你,說這個家沒有你,要整個散開來。」
「哪裡哪裡,」我很慌張,「華先生亂說,我不過是在這裡照顧他的生活細節。」
「客氣了,」那莊小姐簡直代表華光發言,以女主人姿態出現,「他說少不了你這個人。」
「開玩笑。」我也不再分辯,「我下班了,莊小姐,你慢慢坐。」
「再見。」她說。
我也不敢抬頭,默默的往外走。
歸家途中,我買了一大堆毛線,坐在家打毛衣消磨時間。
華光並沒有打電話來,自然,他要招呼客人,我很悵惘,到底是男人厲害,什麼時候身邊有什麼的女人。
到晚上,胡亂煮一點面吃了。我在床上輾轉反側,半晌才睡熟。
是失戀?我問我自己,睡熟了又做夢,夢見華光向我求婚,我立刻答應,但婚後他發覺我種種不足,又提出離異,有許多經歷,如黃粱一夢般,醒來出一身冷汗。
我的決定是對的,第一次推他是對的,那個時候他情緒不穩定。
我有點頹喪,又開解自己:生命那麼長,也許也活到八十歲,屆時有誰會記得華光與我這一段?
八十歲!我很感慨,要一日一日數下去,才會到那一日。做人真是苦多樂少。
又為華光受過那麼多委屈……當時是我自願的,但當時我不知道這段關係會這麼快結束,當時我是有私心的,誰會那麼偉大,純為一個男僱主損失名譽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