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五月與十二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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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8 頁

 

  他活在一個多姿多彩的年代。近年極端的商業化社會,日子平凡而踏實,枯燥無味,對他來說,可能是太厭倦大悶煩。

  我代他想得很多。

  而他怎麼說?他說:「小孩子們必然不喜歡吃上海菜,所以不說話,是不是?還是我們大人之間的對白太單調?」

  他不止以為我是個孩子,簡直把我當低能兒童。

  十八歲與五十歲,等於人家口中說的五月與十二月。

  十二月有什麼?有聖誕節——無限的禮物。他們說,所以你可以常常看到十二月拖著五月走。

  當然我這個五月不是那樣的女孩子。

  沒多久我抵達英國,周仲年派女秘書來接我,替我安排在他家中住,陪我入學,替我買日用品。史密斯太太是個中年婦人,胸圍非常偉大,人非常和藹。據她說,周仲年在倫敦的生意做得很大,可是他本人多數留在蘇黎世,我直到深秋才看到他。

  他的房子很大,裝修古典而美麗。

  我說:「周先生一定是搶劫過一間銀行,不然怎會負擔得起這麼好的生活。」

  史密斯太太說:「不,他搶了兩間。」

  我們大笑。

  周仲年回來那天,我在打網球。對手是一個男同學,金髮藍眼,叫克裡斯多弗。

  他在下午回來,穿著芝麻呢的上裝,掠皮背心。司機替他把行本拿進屋子,我遠遠看見,馬上迎過去。

  「小寶。」他擁抱我一下。

  我們通過很多電話,故此已經頗為熟絡。

  我的男同學很快識趣地告辭,我與周便閒話家常。

  「你胖了。」周打量我:「倫敦的水土適合你。」

  「是的,」我笑:「胖五磅。」

  「廚子說你頂讚賞他的菜式。」周說。

  「是的,在這裡住得很高興,恐怕對你來說,是相當的不方便吧?」我很禮貌。

  「不會的,我一年更多只有四個月在倫敦。」他說。

  「這麼大的屋子。」我笑笑,「才幾個人住。」

  「改天與你打網球。」他說:「現在只有我陪你,史密斯太太要渡假去。」

  我們一起吃晚餐。

  他依然很強壯很瀟灑很漂亮,而且他不再把我當小孩子了。我們說很多話,他很關心我。像周仲年這種有資格有能力的男人,很直接給我安全感,他自然知道體貼女孩子,令女孩子安全舒適。

  這次他回倫敦,要逗留三個月。

  我們成為極好的朋友,無所不談。因為避免叫他周「伯伯」,所以我一向只是「喂」他,他從不介意,異常明白我的心理。我不想用「伯伯」兩個字把他與我隔開。

  有空的時候我們常在園子散步,打網球,或到海德公園騎馬。不知不覺,感情激增,壓抑在心中。他不錯已經五十歲,但是心境與樣子都年輕。我一點也不介意與他出外吃飯看劇。作為他的女伴。

  他只要人在倫敦,總是用很多時間陪我。

  三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。

  我問:「這次你上哪兒去?」

  「杜蘇道夫。」他笑道。

  「杜蘇道夫有什麼好東西可以帶給我?」我問。

  「機器、鏟泥機要不要?」他笑問。

  「把你的玫瑰園鏟掉!」我孩子氣地恐嚇他。

  周仲年走了以後我深深覺得寂寞。他溫柔的語氣,他的萬般呵護……很奇怪,我沒有再約會男同學,忽然之間,我的心有所歸屬,再也沒有空檔給其他的人。

  我獨自在園子徘徊,問自己:這是可能的嗎?他比我的父親還大。

  男同學克裡斯多弗非常妒忌,因為我不肯與他約會。

  他說:「你不是愛上了那老頭子吧?他實在太老,簡直是活著的歷史,太過份了,卅多歲的中年人是合適的,但是他!他的肌肉一定像棉絮,他的口氣腐臭——」

  我沒待克裡斯多弗說完,給了他一記耳光。我不容許別人侮辱周仲年。

  下雪了。

  周自杜蘇道夫寄來明信片。這麼忙的人,還給我寄明信片,我把它們秘密地藏在抽屜裡。

  日與夜,我心中的影子永遠是他。

  寂寞地我日日去上學放學。

  有一日下大雪,放學,我穿大衣戴帽子,圍上圍巾出門,看到一輛「摩根」在校門口,我的心一跳。

  車門打開,一個人走出來,我定睛一看,果然是周。我奔過去,不由自主地擁抱他,頭埋在他懷內,快樂地叫嚷:「你回來了你回來了!」

  他抱住我。「我想念你,小寶。」他低聲說。

  我的眼睛潤濕起來,呵,我的感情並不是單方面的。

  但是我們這可憐的環境,我們之間的年齡差別,都叫我為難,也叫他難以應付,社會不會原諒他,他年紀比我大上那麼許多,人們會怎麼想?他做著那麼大的生意,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,他的名譽呢,他的地位呢?

  但是感情要發生就發生,壓抑不住,我們很自然的在一起。我一點也不覺得他老,他也不覺得我小。周說:「你並不是那種碰一碰就咭咭笑的小女孩子,你很成熟。」他憐愛地拍拍我的頭,感激地:「然而我真是老了。」

  我說過,我並不覺得他老,而且我很為他吃醋,有時到他辦公室去,他與女秘書談笑,我很不高興,甚至是史密斯太太,我也不樂意。

  我會說:「乖一點,別對女人輕佻。」很生氣地。

  他會笑得很厲害。我覺得很刺激。我這麼看重他,老認為他會勾引到全世界的女人,而他卻不緊張我。

  他常常問:「克裡斯多弗呢?怎麼不上我們家來打網球?請他來玩,還有其他的同學,反正你一個人沒事兒。」

  他可不怕別人會把我搶走。

  我心中很不服氣,可是我知道他對我好。

  周有空的時候會凝視我,我時常被他看得心花怒放,如果他不喜歡我,又怎麼會看我?

  我問:「為什麼老看著我?」

  「因為你的青春,現在我才知道年輕有多麼好,看你的皮膚光潔滑膩,像一個嬰兒似的,你的眼睛如此明澄,我實在伯看到它們,彷彿隨時要審判我,你的嘴唇鮮紅透明,小寶,我從你的青春得到很多喜悅,非常大的啟示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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