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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0 頁

 

  星期天的下午,用來思念一個女人。沒有更好的用途了。

  我們在一個派對裡認識,她有幾分酒意,很微笑地很溫和地坐在沙發的一角,我們開始攀談,提到張愛玲的小說。她說她更喜歡魯迅的小說。她喜歡短篇小說。人生也短。

  然後我們溜到外面去散步,去小公園中,我們在石凳上坐了很久,情侶們擁抱著,我們卻坐得規規矩矩,一路看星空,然後散步。

  她詫異地問:「看這些男男女女,何必在公眾場所親熱?」

  我說:「很多人家裡太擠迫,你知道,不能做這樣的事。」

  她朝(目夾)(目夾)眼睛。「我一個人住。」她說。

  像她這樣的女子,在香港不多呢。即使在外國,也不容易找到。女人太小器、太多疑、太猜忌、太缺乏安全感、太緊張、太自私、太依賴、太脆弱、太結黨。女人最大的錯誤是不肯把性視為單純的享樂──她跟你睡是因為她愛你,因為男人永遠欠女人一大筆債。

  但是她說:「我們兩個都很享受。」

  我把擱著的腳換一個姿勢。

  媽媽會怎麼想,尖叫起來吧,淌眼淚吧,呵,兒子竟留戀於人盡可夫的女人。然而與女人上床並不是做她的丈夫,上床只不過是雙方愉快,做別人丈夫要付出感情與責任。中國人從來沒有把這種關係搞清楚過。

  我奇怪她是否有父母,他們又住在哪裡,他們又想些什麼?

  我們如果演變成朋友……呵,多麼大膽的設想。

  我在沙發上睡著了,女工的吸塵機「胡胡」作晌,變成我夢中的配樂。

  我一個人醒來,喝啤酒,看「神奇女俠新傳」。我緊張,手心冒汗,每次看這種片集都是投入的,我有點傻,我喜歡神奇女俠,因為她美麗。

  我喝了半打啤酒,明天早上一定有宿酒味。

  大不了星期一到醫院,整天用口罩,牙醫總是要用口罩的。

  我躺在床上,伸手出去,碰不到她柔軟的手臂。這手臂不是任何一個女人的手臂。

  我想念她。

  我有過女人,很多女人,沒有一個值得我思念又想念。

  我知道一起床就該走。不該留在白色的小客廳裡吃早餐。不該與她交談。心靈上的交流稍遲定會成為烙痕,肉體的享樂則容易遺忘。

  我到醫院,一早補好七隻牙齒,拔掉十隻。

  中午吃膳堂淡出鳥來的飯菜。午飯後我抽空跑到皇后花店。

  「有玫瑰?」

  「三塊錢一朵。」

  「兩打。」

  我把地址與鈔票同時交出去。

  「馬上送去。」

  下午拔掉六隻牙,補三隻,照四張X光片。

  中國人不喜歡看牙醫。六個月檢查一次?開玩笑。洞爛得比牙齒大也不來,除非痛得滾在地上。

  有一次我幾乎愛上一個按時來看牙醫的女孩子。但是她太年輕──雖然她的牙齒十全十美,她只有十二歲。

  下班。

  花該送到了吧。或者她不在家,花便擱在門口,等她回去已經枯謝,或者被鄰居揀到,插在奇奇怪怪的花瓶裡。

  我從來不送花,事情總得有個第一次──她收到花沒有?

  一個衝動而沒有經驗的小子,她會想。或者每個週日她都與陌生男子早餐,在週一收一束花。

  我為什麼在想像如此多事情?為什麼我不能讓她的影子由時間磨滅,對於一個這樣萍水相逢的女子,只需要兩天,或是三天。

  所以我在幹什麼?

  在馬路上閒蕩,有人在我肩上用力一拍。

  「嗨,醫生,這麼悠閒?」

  我抬頭,在中環一天之內你會碰到三十個熟人,這是我的一個中學同學,後來念了香港大學的文科。

  「嗨,老友。」我說。

  「無聊?在香港一個年輕的醫師不應無聊。」他笑。

  「牙醫也能算醫生?」我反問。

  「申請入英籍還得需要你幫忙呢。」他說。

  「要去喝一杯啤酒?」我問。

  「好,哪裡?」

  「我知道一個地方!劉伶巴。」

  「這又不是冷門地方。」他笑著搭著我的膊頭。「走吧。」

  【士隱便笑一聲走吧(如聞如見),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。竟不回家,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。】

  我隨著同學快步走到劉伶巴。可惜喝完了酒我們也還是要走的,並不能老呆下去。

  同學問:「我去約兩個女孩子出來好不好?」

  「隨便。」我聳聳肩。

  「如果看得順眼,可以接下去吃飯看電影。」

  而我喜歡劉伶巴,因為大酒店裡的巴多數叫「金蓮花」、「金龍」,再雅不過是「摩羅街」,而此地叫「劉伶」。當然你知道誰是劉伶。

  同學約的兩個女孩了來到,中環的典型寫字間女郎,化妝,尼龍纖維料子的衫裙,絲襪加露趾鞋,一隻印有字母的皮包。當然我們約不到一流中環女郎,她們早已成為有錢有勢公子哥兒的私人秘書。

  我向她們點點頭。

  那幾分含羞答答有很多俗氣。

  或者我應該向其他的中上級王老五看齊,跑到電視台去找個小明星約會。……

  我覺得悶。

  小白客廳不住的閃現。

  我送的花,她收到沒有?

  女郎甲說:「……詩韻的衣服並不那麼好看……」

  女郎乙:「那只不過是因為你買不起──至少你那個時候買不起,所以你喜歡喬哀斯精品店,因為你現在可以到喬哀斯看看。當心你的工作,一丟掉恐怕你又會開始嫌喬哀斯不夠型了。」

  她們不是像互相追咬的母狗的。

  我要回到那間小客廳去。那裡有真正的寧靜。

  同學拍拍我的肩,「說話呀。」

  我想了很久,我問:「為什麼甲戌本的石頭記中白字那麼多?」

  女郎甲乙齊齊向我瞪眼。

  我站起來,「我去付賬,」我對同學歉意地說:「我忽然地想起來,有病人在醫院裡等著我拔牙。」

  我逃出劉玲巴。

  在街上取了車子,飛馳向我要去的地方。

  我一定要見她,與她說話。

  在外面徬徨無依的世界裡,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她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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