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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頁

 

 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,「你不應該把陌生人帶回家來,你看過LookingForMr.Goodbar這本書?」

  「看過。」聲音還是很平靜。

  「那麼,你還把我帶回來?書中那個女郎就是這樣被殺害的。」

  「她自己不好,事後馬上叫男伴滾蛋,我可沒有叫你馬上走,我讓你睡到天亮,並且一起吃早餐。」她很鎮靜。

  我有點啼笑皆非。

  我強調說:「你這樣做太危險了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

  我遲疑片刻,又問:「你常常這樣做?」

  她抬起頭,眼睛先狡黠的笑起來,臉上不動聲色。

  關我什麼事?我吃完早餐就要走的。

  我為自己辯護:「你要愛護自己,倒不是我多事。」

  「謝謝你的關心。」她說。

  語氣裡不是沒有諷嘲的。

  隔壁有人彈琴,柴可夫斯基鋼琴協奏曲第五號C大調。連綿不盡地彈下去。

  這個白色、小小的客廳。泰絲坐墊,蓮花圖案下一對鴛鴦,在AvantGarde買的,種種小事證明她不是那種女人。

  我轉過頭來。「為什麼把我帶回家裡?」

  「我很寂寞。」她說。

  「寂寞也不能這樣做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想我應該尋歡作樂。」她說:「我的頭髮還是黑的,皺紋尚未爬出來。生活太令我疲倦。」

  「你還很年輕。」我指正她。

  「我失去一份舒適的工作,我的男朋友娶了別的女人做老婆,我總也得娛樂一下吧?」

  「你快樂嗎?」

  「至少這證明我還是一個可人的女子,有男人肯陪我睡覺。」

  我沉默一會兒。

  她的臉有點軔強的孩子氣,可是對我仍然很客氣禮貌,聲音帶種不在乎,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。

  她收拾桌上的碟子。

  我說:「我幫你洗。」

  「OK。」她說:「謝謝。」

  「你一個人住?」

  「是。」她答。

  我洗一隻她抹一隻。

  「你失業之前做什麼工作?」

  「圖書館管理員。」

  「你是被開除的?」

  「不,我辭職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我詫異。

  「因為我男朋友在同一所大學做助教。」

  「你很愛他?」我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她笑一笑,忽然露出溫柔的神色。

  我有一絲妒忌,就沒有女於為我傾倒,念我不忘。

  「不要太容易被男人得到。」我說。

  她看我一眼,「男人。婦解運動再成功也沒用。女人做了港督,男人們也還是希望娶個處女做太太。」

  我很尷尬。

  「告訴我,如果男人樂意到處睡,又怎麼可能有那麼多處女留在世上呢?」她似乎是很認真的。

  「我並不在乎妻子是否處女。」我洗完最後一隻喋子,抹乾手。

  「你在乎什麼?」她問。

  「我如何與她心靈交通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要讀早報嗎?」她問我。

  「我認為你大膽透頂。當然,昨夜你是有點酒意了。」

  「這是早報。」

  「我不要早報。」我問:「你是九點鐘到那個舞會的?」

  「我不記得。」她說:「七八點鐘。我本來不想去,後來因為電視上沒有好節目,所以去了。」

  「我在那裡是因為主人與我是舊同學。」

  她問:「你何以為生?」

  「我是個牙醫,在公立醫院任職。」

  「牙醫也好算醫生?」她問。

  「你有牙痛時就會承認我是醫生。」我眨眨眼。

  「你可是大壞蛋?」她問。

  「我是的,昨夜我不是證明了?」

  我以為她會臉紅,但是她沒有。

  「找一個男朋友,」我說:「戀愛,不要放棄。」

  「很不容易。」

  「找一份工作,從頭開始。」我說。

  「不容易。」

  「那麼振作一點。」

  「當然我是很振作的,」她說:「你看不出來?」

  我沉默一會兒。

  她看著我。

  「我要走了。」

  「OK。」她說。她很喜歡說OK。

  我看著她的面孔。我說:「謝謝一切。」

  「你是受歡迎的。」她說:「我們兩個都享受了。」

  我吃驚於她的答案,並且感動。

  「下午你打算做什麼?」我問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她說。

  「你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,叫做JohnandMary?」

  「有,故事與你我兩人之間的事差不多。」

  「真沒想到香港也有這種事。」我乾笑一聲。

  她牽動一下嘴角,不響。

  「我要走了。」

  「OK。」她又說。

  「這公寓很舒服。」我說:「佈置得很好。」

  「謝謝你。」

  「其他的男人說些什麼?他們是否起床就走?」我問。

  她答:「不,他們起床後送我鑽戒或玫瑰,並且向我求婚,婚後我們同住在白色堡壘中,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。」她的圓眼睛很平靜。

  「對不起。」我終於站起來。

  她替我打開門。

  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
  「再見。」她說。

  我想我真的要走了。

  我眼睛接觸到她尺碼適中的胸脯,纖小的腰圍,修長的腿。

  她沉默著等我踏出大門。

  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
  我終於踏出大門,她關上門。

  我在門外站著,終於離去,我記熟了門牌。

  初秋。

  涼意。

  一個星期天。

  胃很舒服,一個陌生女子做的豐富早餐填飽著胃。

  我連她的名字也忘了問。

  她叫什麼?

  我不能就此踏出她的屋子,一輩子也不見她。

  她的電話放在什麼地方?我甚至沒有記下她的電話號碼。我溜答在街上,心中充滿這個女人。

  她柔軟的手臂。昨夜我告訴她。「有一陣子我認得一個女郎,她的手臂上有玫瑰的紋身。」

  「是外國女郎嗎?」她問。

  「噢是的。」我說:「金髮,金色汗毛,手臂上一朵一寸大的玫瑰,細緻得很。」

  「她幹什麼的?」

  「醫科學生。」

  「有大胸脯?」

  「是。三十七寸半C。」

  她笑,指指自己的胸,「當然你知道這只是三十二。」

  她是這麼富有幽默感。

  在街上想起,不禁微笑起來。

  有趣的女郎。從沒認識比她更懂得說笑的女孩子。

  回到家,鐘點女工正在清理我的「住宅」。我靠在沙發中,點起一支香煙,慢慢的吸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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