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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7 頁

 

  「你是洋人,我們瞧清明上河圖去,若那個也不懂,挑個高樓,跳下來算了,也別活了。」

  其實我略懂一點,跟她走了幾步,就令她轉怒為喜了。

  這是個好地方,除了盧浮官,我走遍博物館,也就這一座了。然而法國人的東西,哪來得本國的親切。這麼多人「外國月亮」!我還是故宮月明。我是不進步的人。

  我們瞪著郎世寧的孔雀圖有十五分鐘之久。我喃喃的說:「明天再來。」

  她咧嘴笑,「說起這郎世寧,我鬧了個笑話。第一次來,那時很小,什麼都不懂,看了這畫,就大聲說:「咦,這幅有透視,是跟洋人學的。」旁邊有位老先生冷冷的說:「他根本是洋人。」你說多尷尬。」

  我故意問:「他是洋人嗎?」

  「是呀,意大利人呀——」後來知道我作弄她,不晌了,氣了很久。「你怎麼會不懂?」

  這人。

  千變萬化的,夜間看是一個樣子,白天看是一個樣子,黃昏如何?黃昏如何?

  出來的時候,正是黃昏。

  她說:「我的錢,都是自己賺的,我愛享受,賺多少用多少。我沒有一個有錢的父親。」

  黃昏,我們坐在植物公園。

  左邊是睡蓮,浮在水面,粉紅,深深淺淺的粉紅。右邊是荷,亭亭玉立,田田有姿,隨風微微揚著,數不盡的,一望無際的。

  多少來台北的男人到過這裡?

  她的旗袍有些兒縐了,人也有點疲倦了。

  「謝謝你帶我來這裡。」

  「我自己根本想來。」她說。

  「肚子餓了?」我問。

  「你呢?」

  「吃得下整間圓山。」

  她笑,「讓我換件衣服。」

  好。我們開車回酒店,原來她也住酒店,方便工作。

  我並沒有換西裝,還是普通的衣服。

  她穿得真得體,一套絲的長袍加外衣。

  她喜歡絲。

  拉門小廝見我與經理同行,慇勤得要命。

  「為什麼選台北上作?」我問。

  「這裡人樸實可愛,我參歡台北,這世界我哪裡沒去過?非洲也去了,在摩洛哥耽了三個禮拜!還是台北好,是住人的地方,巴黎東京耽久了會瘋的。」

  我問:「你沒有結婚吧?」

  「連男朋友都沒有。」她帶個嘲弄的笑。

  我為什麼問?我自己是個有妻有子的人。

  我們在一家小館子吃小菜吃麵,吃得很飽很滿意,隨後便在街上散步。

  夜後的台北倒是很陰涼,街上黯黯的,合情人散步,治安又好,老實說,我覺得這裡像世外桃源,雖說台灣的女孩子土土的,如此不是也碰到一個出色的?

  可惜。

  我是

  一個已婚男人。

  我如果沒有結婚,未必會娶這個叫玫瑰的女子,也許兩個人在一起幾年,就分開了,也許。婚姻是奇怪的,婚姻是個不可預測的!婚姻不過是那回事,婚姻不是自由的,可以想像的,婚姻是注定的。

  此刻我跟她在一起,有一種第一次與女朋友上街的味道,手還沒拉過。有一陣子在倫敦,那生活是荒謬的,讀得無聊了,就到處去找外國女孩子,在俱樂部、跳舞廳、酒吧,都是美麗的、冶艷的,比外國女明星還標緻的。要玩,容易,要玩得乾淨,卻不簡單,我當時那個金髮女郎,比任何洋女人好看,然而還是甩掉了,老婆是老婆,祖宗三代都是有名有姓,決不允許我做無稽之事,我也不會對這種事有興趣。

  妻子是出色的名門閨秀。

  妻是無懈可擊的,故此我一直做著好丈夫。我不是好男人!只是沒機會做壞男人。

  如今我碰見了這個女人,受的是洋人的教育,卻在台北這樣的一個地方做事,中西合璧得這樣美麗巧致,我不知道她是否一個可碰的女人,然而我不想碰她,找個把女人上床還不容易,何必找她?

  我深深的歎著氣。

  她怎麼想呢?

  我在房間收拾文件,公幹完了,但如果我要多留幾天,決不會有人阻擋我。我渴望可和玫瑰再跳一次舞,再逛一次植物公園。然而卻在飯店碰到了一大班香港生意人。

  他們去舞廳,我不要去,硬拖了去,一直想溜,不准溜,只好吃悶酒,他們找個小姐纏住我,而那個女孩子倒也楚楚動人。他們說:「小陸不知道什麼意思彷彿獨自清高,出污泥而不染。見鬼,大家在香港有生意的時候就稱兄道弟了,你給我們坐著!」

  我出去打電話找玫瑰,他們說她下班了。

  我說:「接到她房去,只說我姓陸,她會聽的。」

  接線生猶豫了一刻,還是接通了。

  「玫瑰?玫瑰?」我焦急的問。

  「陸先生,很晚了,什麼事?」

  我傻里傻氣的說:「沒什麼,聽聽你的聲音,聽到你聲音很開心。今天又沒見到你。」

  她不晌,大概是在微笑。

  「你在幹什麼?」我問。

  「對賬,一大疊賬簿。」

  「你難道是不結交男朋友的了?」我忽然問。

  「你不是我男朋友?」她也忽然花巧了一句。

  我說:「此刻你男朋友正在舞廳,悶了個半死。」

  「別的男人說這話,我不相信,你說這話,我倒相信。」

  我奇道:「你倒跟我妻子一般相信我。」

  「你結了婚的人,就不該到處走了。」她說。

  「你知道我是結了婚的,是不是?」

  「登記冊上!護照上寫得明明白白,怎麼會不知道!」

  「啊,這樣危險人物,你還跟我出去?這可不是瘋了?」我笑。

  「你還是在舞廳多多享受吧,我那些帳不趕出來,就糟糕了。」

  「是,玫瑰,多謝陪我這無聊的人說話。」

  「別客氣。」

  我們掛了電話。

  那班香港男人瞪著我。好笑,我也是香港男人呢,我到桌子旁又喝了點酒,身邊的小姐默默的微笑。她也有她的故事吧,誤墮風塵的故事,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,只除了我,我的缺點是老子太有錢了,簡直創造不出故事來,所以盡可能纏著玫瑰,以便年老的時候,可以有一段往事,可以回味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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