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浮床上瞇著眼睛,想像著倫敦的風景。媽媽甚至替我制了兩件旗袍,預備我在重要的場合穿著。媽媽還是好媽媽,就是太忙了一點。
就在這個時候,二樓的陽台的長窗被打開了,有一個人走出來,太陽剛剛落山,金光萬道,因此在不清楚他的頭臉,想必是那位客人。我心想,那個老頭子。
如果他是客人,我比他更像客人,我也是過幾天馬上要走的。
姐姐穿了長裙子走出來,揚聲問我,「喂!小豆,你參不參加我們?我叫他們不必弄晚餐,咱們在泳池旁烤肉吃,老實告訴你,你今夜可沒飯吃。」
我游到池邊,抬頭一看,那人已經走進去了,我說:「我不參加。」
姊姊聳聳肩,又去忙她的。我從泳池裡爬起來,這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了山,天空有一抹藍紫色。我上樓洗澡換衣服,姊姊又說:「你簡直曬得熟了。」我穿上牛仔褲,開電視,吃蘋果,不去理她。
「喂,」姊姊低聲說:「我問了他要不要參加,他也說不。但是他拒絕得很客氣,一點也不叫人難堪。」
我看姊姊一眼,「他是誰?」我問。
「唉呀,你這個人,就是爸爸的客人呀!」姊姊說。
「哦?」我仍然不感興趣。
姊姊自己的客人到了,她再也沒空跟我閒談。
在七八點鐘的時候,我接了一個長途電話,是媽媽打來的,她在香港,叫我明天一早乘飛機回那邊的家,看看該收拾什麼東西,我很雀躍,她到底沒忘掉我,媽媽還是媽媽。母親接著說:「宋先生到了沒有?是爸爸的朋友,叫他聽聽電話好嗎?」我連忙找到客房,大力敲門,叫他聽電話,隨後我回自己房間,繼續看那電視節目。
年輕的時候,特別容易適應環境,任何事都好像在掌握之中,不會吃驚,到外國去是我渴望的。
我不知道宋先生是幾時聽完電話的,可是他膈沒多久便走到我房間來,坐在我身邊,陪我看電視。我看他一眼,他穿了一件白襯衫,長袖子捲起一半,正在吃三文治,他並不老,頭髮梳得很整齊,向我笑一笑,非常有震盪感,忽然之間我明白姐姐為什麼念了他一整天,他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人,男性化。我並沒有男朋友,但如果要挑男朋友的話,我不會挑那些咀唇上頭帶點毛的男孩子,至少要有這位宋先生的可親感覺。
於是我說:「三文治哪裡來的?」
他馬上分了一半給我,我笑笑,便照吃不誤,他遞一瓶啤酒過來,我喝一口還給他。
他坐在我的籐椅裡,看上去很舒適的樣子,但是也很沉默,頗有點寂寞。他不像爸爸的朋友,爸爸的朋友,都是……老頭子。
電視上在演亨夫利鮑嘉的「加薩布蘭加」,但是我沒人說話已經有好些日子了,因此我顧不得看戲,我問:「你從哪裡來?」
「英國。」他笑了一笑。
「真的?我隔五天就去倫敦了。」我說:「地方好嗎?你為什麼回來?還去不去?」
「地方……還可以。」
「你回來幹什麼?」我一直問。
他說:「為了一個女子。」
「哦,她在台北。」
「不,她在英國,為了她,不得不回來。」
「我不明白,」我說:「為了她,你應該留下來。」
他又笑,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,你長大了自然知道。」
「大人就喜歡這樣,把事情弄得很複雜。」我說。
「說得很對,小豆,你說得很對。」他說。
「你怎麼知道我名字?」我問。
「我聽見你姊姊叫你。」
「真的?」我笑,「我姊姊喜歡你,你為什麼不下去跳舞?她會很高興。」
他在黑暗中搖搖頭。
我開亮了一盞燈,他抬起頭來,我吃一驚,他真是漂亮,眼睛十分亮,眉毛很濃,重要的是,他百份之一百像個男人,高大強壯。
於是我說:「你是個英俊的男人。」
他莞爾,「老的可以做你父親。」但他有點高興。
「真的?你有多老?」
「四十。」他答。
「真的很老了。」我問:「你覺得生命如河?是失望或是滿足?」我看著他。
「你是一個很尖銳的小孩。」他微笑。
「我不是小女孩子。」我說:「我有很好的身裁,每個人都那麼說。我承認我年輕,但是我不小。」
他笑了,他們大人都這個樣子,永遠不聽年輕人在說什麼,一直笑,只會笑,彷彿咱們說了最好笑的笑話,我斜眼看著他,很不服氣。
「年輕真是好的,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,只要再年輕一天。」他說。
我,不明白,我真的不明白。
他喝完了啤酒,站起來,走到露台上去。
我問:「有沒有螢火蟲?」
「有。」他答。
我關了電視,也走到露台去,姊姊的客人都到了,坐在泳池旁,有說有笑,放唱片,吃烤肉。
他問我:「那條路是通到什麼地方去的?」
「附近的一條村子。」我說,「要不要探險?可惜有蚊子咬。」
他看看我,又微笑,他說,「夜了,不要走小路。」
我問:「是不是真的?一個人年紀大了就會小心謹慎?」
他說:「一點也不錯,不但小心,而且明哲保身,像我,年輕的時候,脾氣很壞,有一句說一句,現在越來越怕得罪人,含糊得很。」
我笑,「那多可怕。」
「並不可怕,年輕的一輩又成長了。在他們的身上我看到往日自己的影子。四十歲的人還能穿個牛仔褲到處跑?同樣的道理,我不想再暴躁發脾氣。」
他的聲音是那麼溫柔動人,只不過是穿著一件白襯衫、但看上去已經十分雍容,人家說男人是要到中年才會好看,恐怕一點也不假。
「你有工作嗎?」我問。
「我是教授。」
「真的?」我問:「教什麼?」
「物理。」
「噢,物理,」我說:「我從沒修過物理,我沒興趣。喂,別告訴我爸爸我們談話的事情,他怪我沒禮貌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