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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4 頁

 

  電影畫報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來,真美輪美奐,應有盡有,什麼水晶吊燈啦,銀子的茶具啦,滿房名貴地毯啦,歐州運來的傢俱啦,一張床是心型的。我覺得絕是絕了,也真夠俗的。

  看來人一進了電影圈,大概是離不了做戲的,他們忘了,於是做人也就與做戲一樣,這屋子跟那一日我們瞧過的電影佈景有什麼不同?

  不過只要嫁了,就好了。從此以後,她做戲只做給一個人看,再也不必拋頭露面了。

  正當我們在籌備婚禮的時侯,報上又登出消息:金玲兒復出!

  我吃一驚。凡女明星復出,那情形,簡直就等於大告而不妙,即使結婚息影前是個十二分紅的人,復出只剩三分光彩,況且阿玲——

  唉,怎麼一回事?

  這是多麼不聰明的一回事。

 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,阿玲當初嫁人,可供選擇的對象,一定比我們多,既然結了婚,丈夫又供養得不錯,有什麼大不了的氣事,忍一下也就過去了,何必復出呢?一復出,家庭就破碎了。

  有一個做明星的朋友倒好,不必通信打電話,單看報紙就知道新聞消息了。

  我們結婚以後,她拍了兩部戲,以後一點消息也沒有了,那兩郡戲生意不好,反應冷淡,大概是沒有人看的關係。

  以後報上真的沒有了「金玲兒」的消息。

  跟著上來的是什麼「王燕子」啦,「陳梅香」啦,就獨沒有了金玲兒三個字。

  但願她已經回到丈夫身邊去了。

  我算了一算。那一年在鄉下,她在鄉間看拍外景,被導演看中,是十五歲。我今年廿五,她不過廿四而已。廿四歲在代們來說,還正年輕,然而對一個女明星來講,卻是夕陽無限好了,多少年紀輕的,十五六歲,當年的金玲兒在威脅著前一輩,巴不得把她們擠走,那更年輕的可以軋上來佔一個位子。

  阿玲今年怎麼了?

  這九年對她來說,不是個短日子吧?對我來說,卻晃眼而過,我早說過,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。

  好久好久之後,我們在一家著名的喫茶店喫茶,看見了阿玲。她一個人佔著張大檯子,一個人,穿著很合時的衣服,化著很濃的妝。但我認得她,因為她那雙眼睛,始終還帶著當年的靈氣。她還是美麗的。

  我忍不住,跟丈夫說:「我過去見一見那邊的女朋友。」

  我走過去說:「阿玲。」

  她抬起頭來,看見了我,「是你,你好嗎?你現在幹麼?」

  「我?」我微笑:「我在教書,我結婚了,那邊是我的丈夫。」我指一指。

  她看一看,點點頭。

  「你呢?阿玲?」

  「我離婚了。」她點上一枝香煙,「不離還等幾時!」

  我吃一驚。「那你現在——」

  「現在很好。錢是最要緊的,我還有幾年的時光可以賺錢。你是正經人,」她又握住了我的手,「我知道你是不會明白的。」

  「你不拍戲了?」

  「不拍了,也沒有人要看我的了。」她說。

  「你——」

  「有時候想想,真後悔那一年出來城裡當明星!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幾年打,也嫁掉了,自己一頭家,苦是苦點,卻養兒育女,過一輩子。」

  「別這麼說,大家都羨慕你呢。」我勸慰她。

  她低頭,「這九年來,我碰見過些什麼人,遇見些什麼事,是說不盡的。我過的日子,不是人過的日子。」她低著頭。

  不是人過的日子?她手上的鑽戒依舊閃閃生光,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國時裝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。不是人過的日子?我不出聲。

  有一個胖胖黑黑的男人走過來了,搖搖晃晃的拉開椅子坐下來。我連忙站起來,說:「阿玲,改天見,我有你電話,你還住原處?」她點了點頭。我不待介紹,就逃走了。

  丈夫奇怪問:「你怎麼會認得這種女人的?」

  「小時候的同鄉。」

  「這種女人,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正經人,」他的臉掛下來,教訓我說:「你可不能跟這種女人來往,會被她們帶壞的,明白嗎?」

  我笑了,那種口氣,就與當年嬸母訓我的一模一樣。

  他話沒說完,我遠遠看著阿玲跟那個黑胖胖的男人站起來,一道離去了。

  不是人過的日子……

  丈夫說:「你自己看看,你天真,以為生活就這麼簡單,以後我不許你與這種人來往。」他緊張得不得了。

  可是她們也是人呢。

  我溫柔的說:「我們該走了,時間不早了。」

  於是我們離開了那個地方。

 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阿玲。以後打電話去她家,都說沒這個人,搬了。再也找不到她了。

  事隔十年,我仍記得我們出去捕金玲兒的情形,穿唐裝衫褲,赤腳,笑。

  阿玲沒有自殺,她活著,照自己的法子活著。

  不是每一個女明星都自殺的。

  怨偶

  我看著她抽煙,然後我問:「做妓女的滋味是怎麼樣的?」

  她的聲音很平靜,反問:「你的職業是什麼?」

  「我在銀行做事。」我答。

  她再反問:「你數鈔票時的滋味如何?」

  「麻木。」我說。

  「我也是麻木。職業,這是我的職業。」

  「可是你的職業——」

  「見不得人?」她笑,「是不是?」

  我默認。

  「習慣問題而已。」她說:「習慣就沒事。」

  「這種事怎麼會習慣?」我好奇。

  「為什麼不能?不是我說,你們那些銀行裡工作的女職員難道又不與大班偷雞摸狗的?」她撇撇嘴。

  我啞口無言。

  「但你們覺得很正常,是不是,並且覺得她們有辦法——,有人撐腰到底不同,是不是?」

  「是。」我承認。

  她冷笑,「這些女孩子真笨,賣的是同一樣東西,得不到同一樣的報酬,至少我不必清晨七點半起床擠公路車到了寫字樓才拋媚眼,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,到公寓來一手交貨一手取錢。」

  我說:「你的言語很有道理,不像一般妓女。」

  「妓女與銀行職員一樣,分各種各樣的,」她說:「女秘書有女秘書的款,經理又有經理的架勢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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