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過你做了明星,倒叫大家都沾了光了。」我說。
「開什麼玩笑!」她用筆寫了一個號碼給我,「這是我電話,你有空來找我,我們再細細的談,你別以為做了明星就不是人了,照樣是人呢!」
「金小姐!」有一個男人走過來說:「該你了。」
她站起來說:「記得找我,輪到我拍戲去了。」
我點點頭。
她走到那邊,馬上有強烈的燈光射住她,一個大漢給了她一巴掌,她便熟練的掩著臉,嗚嗚的哭起來,導演說不好,重拍,又不好,又重拍。
她演戲的人沒累,我們看的都看累了。
幾位太太說:「走吧,熱死了,」
「是呀,」她們說:「原來不過是這麼一回事,真人沒戲上的好看,有點老老的了。」
嬸母說:「你怎麼認識她的?」看著我。
「原來真是我們鄉下的,我沒把她認出來,她倒把我認出來了。」我只好說。
「嗄?鄉下人……?」
大家議論紛紛的離開了片場。
片場很好玩,什麼都是假的。
回到了家,嬸母正顏的對我說:「你既然識這女明星,可別與她們接近,她們都不是好人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她來惹你,你千萬別去睬她!不然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就糊塗了,你是小孩子,不明白,嬸母為你好,我們不是那種貪慕虛榮的人!」
我不響,過了很久,我問:「那為什麼嬸母今天又去看明星呢?」
「看?看看有什麼關係?她們生下來就是給人看的,不好看她們還賺錢?看看不要緊,可是千萬別接近,知道了沒有?」
「知道。」我答。
這大概就是一般人對於明星的看法。
我把阿玲的電話號碼抄了下來。這是她好意,表示沒有相忘,據說明星的電話是很少給人的,怕影迷去吵鬧,可是我不是影迷啊,她待我客氣,不過是情面上頭大家一塊兒長大,一塊兒玩大的,難道我還真打電話去給她不成?沒這個道理!
一擱下來就忘了。因為見過了她,覺得她還是個普通人,故此對她的印象也淡了下來。
接著是我的會考,我緊張得不得了,日夜都捧著書,唯恐不及格,結果考下來,放了榜,成績優異,我是樂得直跳,再接再勵,又考上了師範,一家子就放下了心,歡天喜地似的。
那個暑假是我最輕鬆的暑假,回了家,單是吃吃睡睡。在鄉間踏腳踏車。
媽媽告訴我,「阿玲的兄嫂搬回來了,狼狽得不得了!據說阿玲對他們愛罵就罵,耽不下去了。」
我一呆,「阿玲不是這樣的人,不然當初也不會接他們出去。」
「找也這麼說。但是報上說阿玲跟電影公司鬧意氣,她被冷藏了。」
我笑,「人又不是豬肉牛肉,如何冷藏?」
「不給她拍戲。」
「這可怎麼辦?」我呆住了。
「是呀,她也真傻,窮不與富鬥,靠什麼人吃飯,得向什麼人低頭,紅得快了,就昏了頭了,以為什麼都來得,結果就害了自己。」
「沒關係,他們快得很,一下子又從冰箱裡拿出來了。」
「希望如此。」
阿玲在冰箱裡拿出來以後,是一年後的事了。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簽了約,雖然還在拍戲,那聲威就不如以前了。她現在既非新人,又非老牌,半新不舊的一個女明星,人們漸漸對她冷淡起來。
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罵她,「婊子長,婊子短」的,這女人神經有點毛病。親骨肉,有什麼不對,過一陣子也罷了,何苦這樣,她說阿玲的錢都是陪男人睡覺睡來的。她說是她親眼見的,假不了。
我覺得這才是本事哪!等閒的女人哪裡辦得到!這年頭人各有志,笑貧不笑娼,只要有辦法——人都得活下去呀,有什麼好笑的。生活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。
我整理衣物,搬到師範學院的宿舍去,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給我的電話。
我想了一想,撥了過去,聽的人說:「金小姐不在家,出去了,是哪一位?」
不巧。
我說:「沒什麼事,改天我再打來,謝謝你。」
後來覺得她幸虧不在,否則又得客套一番,她不見得可以對我嘔心泣血的訴苦,也許她沒有什麼苦。也許每個女明星,每個女人都有苦經。
她還年輕,她是不愁生活的,不用替她擔心。倒是我們小市民,物價一天漲似一天,維持生活水準,才叫人擔心呢。在師範學院裡我認得了一大堆新朋友,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,很不愁寂寞,日子過得飛快,嘻嘻哈哈的,考試的時候緊張一陣子,過後又鬆下來,大夥兒吃皈喝茶,有時候旅行,經過家,我就作東,把大家都拉進老屋去休息,吃點心。
我不是明星,我不必偽裝我不是鄉下人。
做鄉下人有什麼不好?,頂別緻呢。
在學校裡認得了一位男同學,很用功,人品家庭都很好,他向我努力的追求著,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追求,而是含蓄,在意的,我一向都沒留意,直到別的同學提醒了我,我才注意到他,結果我覺得他實在很好,不到一年,就訂了婚了。
我的生命是一條直線,很順利,有時候覺得太順利了,很不相信自己有這種運氣。
畢業出來,大家找到了同一間中學教書,生活安定,我們想節蓄一年,便結婚。
阿玲也結婚了。
對象是一個開紗廠的男人,很有一點錢財,她結婚那件婚紗據說值好幾萬,看上去的確富麗堂皇的樣子,但是她還是那麼瘦。臉上憔悴之容不減,他們倆跪在神父面前,交換戒子,一雙新人彷彿沒有什麼笑容。
她找到歸宿了。
婚後她將息影。她宣佈。
其實她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大紅大紫的女明星。就差那麼一步,那個時候,她假如不與電影公司鬧彆扭,一直在原來的公司拍下去,她會成為真正的明星。
現在也好啦,做其少奶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