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三年多?她真是他的妻子?」我追問。
媽媽笑道:「問得真有趣,人家結婚時新聞照全香港的報紙雜誌都登出來,那還錯得了?」
真可笑,那麼我花五百元叫來的妓女是誰?
我找到鮑宅的電話,聲明找鮑太太。
女傭人答我:「鮑太太到香港集古齋看畫去了。」
我馬上請假開車到集古齋。
她站在店裡。
一件小小的白棉T恤,一條洗得發白的嘉紋克連牛仔褲,她站在那裡看一幅齊白石的花卉。
我像著了魔似的走向前。
「鮑太太。」我叫她。
她馬上抬起頭來,看見我,臉上帶個歉意的微笑,彷彿不認得我,隨後又好像有點記憶,因此猶豫起來,神色陰晴不定。
「你不記得我?」我問。
她收起了齊白石,跟店夥伴說:「略減一點吧。」
店員說:「鮑太太,你是老顧主,有什麼好說的?打個九折吧。」陪著笑。
她點點頭,然後轉問我,「自然,你是周先生的公子,叫維廉是不是?」
「不,我不是指大前天的宴會,我是指三個月前在愛侶公寓,記得嗎?」
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。」她否認。
「當然你是知道的。」我說。
她微笑,「我真的不知道,請你原諒,你找我就是為這個?」
我呆呆的看著她,自己也糊塗起來。
在陽光下,她的笑容只帶嘲弄,不帶一絲暖味。
我很心虛,我沒有認錯人,我知道我沒有認錯人,但是我無法證明莉莉就是她。
她客氣的說:「對不起,失陪。我還有好幾幅畫要看。」
我賭氣說:「我等你,我請你喝下午茶。」
她說:「我下午沒有空,另有約會。」
「那不行,我一定要跟你說話。」我蠻不講理的說。
「我沒有空。」她說。
我們僵持良久。
我懇求她:「我知道你是莉莉,你不方便承認,我明白。而我貿貿然來找你,也不應該,可是我一直不能忘記你,我自己也不能理解——你懂嗎?」
「我不懂,周少爺。到不起,我實在沒有空了。」
我沒有辦法,於是只好轉頭走。
那天晚上,我到愛侶公寓去找莉莉。
我緊張地等候,手中冒著冷汗。
莉莉終於來了。
但不是我見過的莉莉。我愕然。
「你是——」我說。
「五百元。」她說。
「你不是我要找的人。」我說。
「我就是莉莉。」妓女說。
「我上次見的不是你,」我說:「那個人是誰?」
「我怎麼知道?或者因為你不是熟客,侍應生找了別的女人來也說不定。」她聳聳肩。
「有沒有辦法找到那個女子?」我問。
「先生!」她不耐煩,「如果你不滿意,請付車費一百。」
我給她一百元。她把鈔票放進手袋,便轉身走了。
莉莉在什麼地方?
我追問公寓的侍應生,不得要領,他們一口咬定剛才那個便是莉莉。
我一點法子都沒有,只能回家。
我一直告訴自己:這件事與我有什麼關係?我又不是她的親友,我甚至不認識她。
但是我放不下她。
不不,不是好奇心,我只是放不下她。
父親跟我說:「鮑先生請吃飯,我想叫你去也是白叫。」
我連忙跳起來說:「我去!誰說我不去?」
父親投來不置信的一眼,「你肯去?」
我跟父親到宴會。
可是我失望。鮑太太並沒有出現,鮑先生獨自做主人,我有種感覺,他們兩夫妻的感情恐怕已在破裂邊緣了。
我故意與鮑先生攀談。
我問:「鮑太太沒來?」
「她沒有空,去參加彈詞班了。」他悻悻然,「這些年來,我一直不明白她,女人真是奇怪。」
「鮑太太,雅興好得很呀。」我說。
「如果要安慰自己的話,可以這麼說。」他苦笑,「歷年來她花在古董瓷器上的錢,真夠瞧的。」
我點點頭,「鮑太太有點冷若冰霜。」
「整個人是冰箱裡取出來的,」他忍不住笑出來,「唉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相信我,小伙子,三思而後行,千萬別往婚姻這個圈套裡鑽,自由多幾年,同樂而不為。」
「如果找到一個理想的女郎……」我說。
他說:「我不會這麼想。」他搖頭,「婚後的女人都會變的。」
我說:「那你是怎麼結婚的?」
「你必需承認鮑太太是個美麗的女子。」他說。
「是。」我衷心的說。
「那是主要的原因。」他說。
然後他似乎不再願意提起鮑太太。我只好作罷。
那夜鮑先生喝醉,我把他扶上車。
父親說:「維廉,你送鮑先生一程,他沒用司機。」
「好。」我說。
「他住落陽道一號。」父親說。
我把車開往落陽道一號。鮑先生在車上嘔吐。
到了他家,我按鈴。
女傭人出來應門。
我說:「鮑先生在車裡喝醉了。」
女傭人連忙找人去抬他。我把車交還給司機。
鮑太太這時衣著整齊的出來,可是卻一直向外走,看都不看鮑先生。
我急道:「你去哪裡?我才把你丈夫送回來。」
她轉頭,冷冷的看著我,半晌說:「是你。」
兩個男傭人扶著鮑先生入屋,他已不省人事。
我問:「你不去看看他?」
她冷冷說:「有什麼好看?他與我有什麼關係?」
我發呆。
她說:「對了,你開車陪我出去喝一杯酒吧。」
「我?」我愕然。
「不是你老說要跟我喝茶?」她反問。
我跟著她走,車子駛在公路上,我與她都非常沉默。
已經不必多說了,我知道她是莉莉。她也知道我知道她是莉莉。
我把車子駛到郊外停下。她抽煙。
我說:「你還年輕,如果婚姻生活令你不愉快,你可以離婚。」
她說:「對你來說,這個世界是簡單的——相愛便結婚,不愛便分手,照說一點煩惱也不應該有了。」
我問:「你有什麼煩惱?是為錢嗎?」
「自然。」她說:「至少我要把應得的贍養費要回來。」
「如果一點快樂也沒有,要錢來幹什麼呢?你與鮑先生之間,連最起碼人與人之間的關懷都沒有,卻還維持著夫妻關係,你不覺得好笑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