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界是那麼悲慘,人生是那麼悲慘,並不是老人的錯,是……社會的錯。
不,我不會回去與他們住。
所以前天晚上俊東與我攤牌,我說:「你搬出去吧,我不走。」我沒有地方可走。
所以做搬了出去。
我的頭很痛,連忙拿過兩粒阿司匹林吞下:
不知道牛奶是幾時喝光的。我寫好一張雜物單,撥電話到附近的鋪子叫他們把東西送來。
女傭問:「太太。這花不要了?」
瓶子裡是焦黑的玫瑰,早謝掉。「是,扔掉吧。」我便是昨日的玫瑰。
我必須要挺起胸膛來做人,我還有一份職業,還不太老,誰知道,或者還可以再嫁一次。
但是最痛苦的是我仍然愛俊東。
被迫離開一個人像是涯一刀,開頭只是詫異驚駭,血泊泊的自傷口冒出來,還不知道痛,等到魂魄定下來,那才痛入心脾。
我茫然的想,怎麼辦呢。
電話鈴叫,我的手正按在話筒上,拿起來聽。
媽媽的聲音:「阿囪呀,你千萬不能離婚……」
我馬上放下話筒。
她在勸告我,彷彿我不知道。她永遠幫不了我,她永遠只在旁邊搖旗吶喊;我做什麼她反對什麼。我不介意她沒有能力,但是我十分厭惡她不能讓我自生自滅。
我歎一口氣。哭要一個人躲著哭,笑呢全世界陪你笑。
電話鈴又向。
「喂。」
「囪囪?」那邊間。
「是。」
「我是表姐。」
「哈囉。」
「怎麼,我可以來看你嗎?」
「有這個必要嗎?離婚在今日很普通。」我說。
「不過是日常探訪而已,別多心。」她問:「你一直在家嗎?」「在,你可以來。不過下午我要出去一下。」
「我明白,我不會逗留太久。你喜歡吃什麼?」
「吃不下。」我掛電話。
女傭一下一下的抹地蠟。有節奏,緩慢地。
我忽然看到我們剛搬進來的情形。
匆匆的買傢俱,換窗簾,漆牆壁。如今,如今這個家散開來了。
我滾熨的眼淚忍不住流下,心痛如絞,留下腰來。
怎麼能夠想像他可以如此的撇下我,說變就變了。
我們在這間屋子裡曾經享受過多少快樂,怎麼樣兩人趕著下班,出租車停在紅燈前都會咒詛。因為想早三分鐘回來見對方的面。
滿以為我們會相愛到白頭。
我茫然的揩乾眼淚。
門鈴響起來,女仍去開門,是表姐到。她穿得很整齊,大熱天還是一套套的實絲,淺色衣服配棕色皮膚。
我的頭痛似乎止一點,燃起一枝煙,問她:「你們家的遊艇已經出過海了吧?」
「唔,」她應道:「你的氣色倒還好,你母親擔心得什麼似的。」
「她專門擔心小事,衣服穿足沒有,出門帑鎖匙沒有,擔心並不見得會造福人團。」我平靜的說:「表姐,你真幸福,你母親才四十多歲。」
「四十九。你母親呢?」她問:「快七十吧?」
「是的。」我低下頭。
「別太擔心,失去一個男人又不是世界末日,他不見得是你生活的全部,慢慢就會好的。」她安慰我。
「表姐,你不會明白的。」我搖頭。
「我不明白?」她問:「我自已前年才離婚。」
我走到沙發上坐下。
「你知道今日陽光有多好嗎?」她問。
「與我無關。」我說。
「俊東不值得你這樣,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人,又不是長了三隻眼睛。」
我點點頭,「是,我知道。」
「今天星期六,要是你願意,我可以陪你去喝下午茶,我們到沙田酒店去。喂,記得嗎?當年我們在碧瑤跳完舞,大家出發到沙田喝夜咖啡。」
我用手抓著頭,微笑了。「是,那時侯艾蓮黎特初在沙田唱,記得嗎?杜麗莎還恐怕是個孩子呢,她父親有樂隊在那兒。」
「約會我們的男孩子質素都是不壤的,」她笑,「都有車:後來大家都到外國唸書去了。」
「你們去了,」我說:「我沒有。」我打個呵欠。
「星期天,我們出去定是吧。」她央求我。
「我吃過鎮靜劑,不能走動,我想睡一覺,女傭換好床鋪我就睡。」我說:「你自己去。」
「因因,你才起的床。」她說:「怎麼又睡。」
「是的,夢裡日月長,我喜歡睡。」我說:「對不起。」
她聳聳肩,「我不想勉強你,那我先走。」
我送地出門。
女傭說:「太太,我都做好了,雜貨店送來的東西全放好,我後天再來。」
「好好,」我說:「走吧。」
關上門。統統都走了。剩下我一個人。那情形跟小學時留堂差不多,全走了,獨個兒羞恥又憤辱地留下來,對著黑板,恨不得上去扼死老師。
我能扼死俊東嗎?殺人是要填命的,而且我不恨他,他這樣做總有他一己的理由,至少他是快樂的,他與他的情人。
我記得我是如何認識俊東的。
十九歲那年,在跑馬地上班,午膳後無聊,逛街,女同事都鑽到化妝品店、時裝店,我喜歡附近一間車行,他們代理林行基尼與瑪薩拉蒂。我常常啃一隻蘋果,立在車窗門口看,一站站好久。
當時模特兒徐姿很紅,她開一部瑪薩拉蒂「苗拉」型,玫瑰紅的。有錢要會花,不花有什麼用。她叫人羨慕。
十九歲的世界充補希望,總有一個瑪薩拉蒂王子來故我出堡壘吧。誰還希罕白馬黑馬,真是的。
可是出現的只是俊東。
他說說:「我開不起林寶基尼,我只有一輛福土威根。」
他廿四,剛自香港大學出來,念建築,在政府做事,我覺得他很有趣很可愛,可是沒想到會跟他結婚。
他說:「每次我開車回家吃飯,總看到一個女孩站在那間車行前面。全神頁注地吃一個蘋果,白襯衫白裙子。一日復一日,如果我看不到她,茫然若失,所以設法勾搭她。」
他買了一小束藍色康乃馨,走上來,遞給我,他說:「我開不起林寶基尼,我只有一輛福土威根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