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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7 頁

 

  我最後嫁了他。

  我們走了兩年,結婚三年,今年我廿四歲多一點。

  我們有這層房子,他父親送的結婚禮物,銀行有數萬元現款,是儲蓄。手上小小的方欽是他母親送的紀念品。

  我自己的父母什麼也沒送,有,一大堆牢騷。

  我告訴母親:何莉莉也不是平白成功的,莉莉是何媽媽的女兒。婚後我幾乎正式脫離自己的家,毫無損失。

  我與俊東沒有孩子。

  大概半年前他們告訴我,俊東有女朋友。

  下班他開始遲回家,我坐在沙發上等他,一等好幾個鐘頭。我想過吵架,不外只有一個後果:使他更有理由不回家。我也想過出去找別的朋友,我約會過幾個男人。

  他們都乏味,即使在憤怒下我想把自己送出去,也做不到與這種人躺在床上。

  一個男孩子帶我上他的公寓,遂樣裝修介紹,冷氣機多少錢,壁櫥很名實,飯桌在哪裡買,五百多呎的地方,很俗很普通的傢俱,彷彿已是他畢生的心血成就,彷彿誰能覺得在那個小廚房煮二一餐的機會,便算一種殊榮,我頓時倒足胃口。

  還是登樣入家出來的孩子呢,美國大學畢業生。俊東勝過這些人多多,難怪結過婚還如此吃香。然後我與一個中年男人出去,他有妻子,恐怕妻子不瞭解他的緣故,常在外頭喝酒,很溫文和藹。大概是苦出身,一雙手很粗,十個指甲有點霉灰,這還不要緊。他戴一隻手錶,勞力士金蠔,表帶卻是香港做來充的。我最討厭這樣,要省全部省下,要不就別省那條原裝金錶帶,俊東有一隻這種表,嫌重,把它串在皮帶上當掛表。

  什麼都是俊東。

  誰都不及俊東。

  我根本提不起興趣跟別人出去。

  還有這位年輕的醫生,介紹認識之後,卻沒有約會,偶而見面,一直很禮貌地微笑,瞧,又一次證明當年俊東對我的感情非同小可的,至少他得鼓起勇氣來逼我說話。

  如今有資格的男人太少。

  是呀,俊東不算什麼:但這個世界-一切都比較性的,我拿誰來比俊東都比不上。

  是星期六呢。搬出去後他住在哪裡?跟誰共渡良宵?我憫悵地明白我們之間已經完畢。法文中的FINIS,結束。

  把雙人床換了單人床。瞌睡前的喋喋再也沒有人聽。我的生命也隨著枯萎。

  我必須要勇敢地面對現實,天天上班不動聲色,回家對著電視喝酒吃藥,流淚沉思,我不限俊東,我只是刻骨銘心地想念他,希望他在身邊。

  他不會知道,永不。

  我拉開被子睡覺,不是不後悔沒跟表姐去喝茶的,有什麼關係呢,出去走走,抬頭看天空,我們大家只活那麼一剎那,轉眼成空,轉眼天明。

  扭開無線電。

  是那首舊歌「綠袖子。」

  「可歎我愛汝虧欠我

  如此拋棄我太無禮

  而我愛汝如此良久

  歡娛因汝作我伴」

  這歌是莎士比亞時期的,起碼四百多年。

  我現在的時間忽然多了一倍不止,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。

  我拿起安眠藥瓶子服食兩粒。他們說就是這樣致命的,睡不著多吃兩粒,再睡不著又多吃兩粒,然後再也醒不過來。

  我不想死,真的,也不會死。

  這該死的頭痛,阿司匹林在什麼地方。

  終於限期到臨,他前夜回來,很鎮靜的,他說:「我要辦離婚。」

  我抬起頭,也非常鎮靜的問:「為什麼?」

  「我不再愛你了。」他說。

  「呵,」我記得我說:「多謝你,換了別人,未必會這麼坦白,他們總把一干個一萬個罪名加諸

  對方身上,以便證實他們不是負心人。」

  「我很抱歉。」他說。

  我點點頭。我說:「我想為免使你痛苦為難,最好是你搬出去,你搬出去吧,我不走。」

  「我想這是對的,」他說:「屋子送你,不是補償,只是……:讓你方便點,尋房子好難。」

  他使搬了出去。

  我自床下來,胃一定有毛病,想吐。床上鋪著簇新的床單,不可以弄得一團糟,我掙扎到洗手

  間,伏在洗臉盤上,一張口,吐出來的是血。

  我驚駭地看著四濺的血液,老天,發生了什麼事?然後是一陣昏眩。

  我需要幫助,俊東。血自胃間喉頭湧出,我閉不上口。

  我爬到電話處,拿起聽筒,打到他公司,希望他還在那兒。

  它的秘書來聽實話,我說:「我是他太太,我病了,我……」

  一定是那時侯失去的知覺。

  我在醫院中醒來。

  俊東坐在我身邊。

  我看著他的險。心痛。但不能有任何虛弱的表示。

  我說:「我不是自殺,我……」

  他轉過頭來,打斷我:「是胃出血。酒,過量的阿司匹林,尚有安眠藥。」他用這種平和但沒有情感的聲音。

  他對我的愛已經死了,我的眼淚流出來,但是強忍下去。

  我說:「你來的時候,一定像看到個吸血肛屍。」我甚至擠出一個微笑。

  他說:「你失去知覺一天兩夜,現在已是星期一早晨。為什麼不當心身體?大家都不好過。你母親呼天搶地的來看過你。」我非常慚愧,母親一直丟我的臉,大大小小的事情。我盡量平靜的說:「我不是故意的。」他隔會兒問:「你為什麼不與我吵架?」我虛弱的問:「你覺得有必要嗎?」「數我的不是好了,罵我,打我。」「那會使你心安理得?」「你偏偏不讓我心安理得,是不是?」他激我。「我還是不會跟你吵架的。」我說:「我愛你。」「沒有用。」他說:「我不再愛你。」「我知道。」我著看牆上的鐘,「你可以走了,我想你應該很忙。」「出院的時候我來接你。」「沒有必要。我能夠走路。謝謝你,俊東,給你麻煩不好意思。」他什麼也沒說。然後走了。護士來為我打針。她說。「那是件男朋友嗎?他對你很好,擔心得不得了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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