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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4 頁

 

  原來如此,難怪我一直沒見過她,原來是剛來的。

  我問:「對中文有興趣?」

  妹妹說:「聽聽好笑不好笑?蘇小姐的中文比你好呢,人家論語孟子不知道多熟!人家是很好學的,在外國這麼久,念的是洋書,可是中丈也不差勁,從不缺課的。」

  蘇把手直搖,「哪裡,別聽張姊姊的。」

  「你例說,」妹妹不服氣,「你現在看什麼書?」

  蘇不好意思的答:「儒林外史。」

  妹妹很得意:「是不是?再過一陣子,我也沒資格教她了。」

  蘇急了,「你們兩個都是我老師,我做學生的,哪裡敢吭聲呢?由得你們取笑罷了。」

  我只是看著她,覺得它是一幅風景。

  當日因為她要上課,我吃了點心,便先走了,不便妨礙她。本來想要送她,被妹妹一個眼色阻止了。

  我這個妹妹是台大中文系的,中文很有點底子,教出來的學生,也不含錯到哪裡去。

  晚上妹妹來了個電話,說:「原來是她呀,我倒沒想到,現在倒成了近水樓台最方便是你。我原說她不錯,一點沒有俗氣,也不做作,由此可知咱們兄妹倆英雄之見略相同,是她終究是你

  學生,我勘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,不然真替中國同胞鬧笑話。」

  我苦笑,「看場電影也不准嗎?」

  「不可以,你何必待我來警告你?你是博士,難道沒有理智?」妹妹問。

  博士也是人。

  「那麼她幾時來補習,我也來。」我問。

  「更不可以了。」她說:「蘇是很用功的:最近還練書法,你來了,她怎麼專心,你不是好老師,我還不想誤人子弟,喂,你別像個饞嘴貓好不好?約束約束。」「好好好:」我說:「聽你的:」

  我當然只好聽她的。

  或是聽這個世界上許多不成文的條例。

  不過自從那次見面以後,再在學校見到她,她跟我打起招呼來,就熱烈得多了,有時侯老遠在走廊見面,她就微笑起來。她那模樣,有點像高更筆下的犬溪地女郎,只不過細巧得多,那種美麗,是一樣的。

  她是大學裡的明星學生。

  教授們多多少少的說起她——-「真丟臉,偌大一堆學生,最高分數卻被一個中國小女孩得了去,我們這後一代,簡直一點希望都沒有!」

  「蘇很美。幾時叫她到攝影間去拍些照片,宣傳一下我們學校這一科。」

  「她的精力是無窮盡的。」

  盯著她的男同學,那精力也是無窮毒的。他們又不必預存顏面。可喜的是,蘇對他們都客客氣氣,維持著良好的同學關係:一點也不輕眺。

  就在放聖誕假前,我在公司女裝部裡買禮物給妹妹,碰見了她。她見到了我很覷期的笑,與平常的作風不一樣,忽然之間文靜得很。

  我問:「買禮物?」簡直是廢話,問了也等於白問。

  她點點頭,「買給老師,張姐姐。」

  「哦,」我說:「何必這麼客氣。」

  「應該的。你呢?」她遲疑一下問:「買給女朋友嗎?」

  「沒有,哪裡有女朋友,看看有什麼好東西,買給妹妹。她一向想要一隻意大利皮包,我看並沒有漂亮的。」

  她忽然展開一個極美的微笑,她說:「不是在這裡真的,這裡沒有,要不要我帶你去?」

  「求之不得呢。」我說。

  她陪我到另外一間公司去,天氣很冷,我們兩個人都把手放到口袋裡,兩個人都沒有講話。我在等的時刻終於來了,多少日子以來,我老是希望可以單獨與她在一起,不是在課室裡,不是在圖書館裡,但是今天終於得到了這一個機會,卻完全不是那回事,完全不是。

  心中很有種異樣的感覺。

  人的情感是不能拖的,談戀愛要打鐵趁熱,不然拖到她畢業,才上門去,就變成兄妹感情了。可是現在我們能做些什麼呢?

  在一個聖誕節,各自買禮物。她難道沒有一個陪她的人?也許她也在想,怎麼我也沒有一個相陪的人?

  我買到了我要買的皮包,雖然貴一點,想妹妹一定喜歡的,多年來的婚姻生活使妹妹成為一個比較容易滿足的女人,她少女時的銳氣止於說笑話。

  我問蘇:「真謝謝你,你有空嗎?」

  「有。」她微笑,「我是常常空的,功課並不緊。」

  我是一個多心的人,我認為這樣是很明顯的一個暗示。我邀請她去吃一杯茶。她馬上答應了。在聖誕的時候,到處人山人海,擠得水洩不通,但是我們找到一間大酒店:人少。

  英國人是很注重喫茶的,她受英國人的影響很深吧。我們靜靜的坐著,我原來有很多話要說,但是忽然一句也不想說,而且很滿足於這樣的沉默。

  她只是微笑的坐著,收斂著在學校裡的活潑,那皮膚溫暖的顏色,似乎是不褪的,她是永遠溫暖的。在異國碰到這樣的一個中國女郎,就算靜靜的對坐,我也是滿意的。

  她陸陸續續跟我說了一些事:「……畢了業便回去了,在英國住了廿一年,回到家長住,不知是什麼滋味,人還沒老,已經體會到落葉歸根的意思了。今年聖誕,與同學一起去奧大利,本來是去瑞士好,但瑞士已經被遊客去俗了。奧大利,有些人走馬看花,去廿多值小時便可以寫遊記發表意見呢,我不知道。」她笑了。

  有一樣是可以肯定的,她不是那種淺薄的土生女。她家裡很有一點錢,可是沒有更多的錢送她到瑞士去唸書,她父母很有點見解,可是她的能力有限,未能在劍橋牛津讀一些出名的科目,換句話說,她的才能七十分,人材九十分。

  她還是一個突出的女孩子。

  我這樣分析她,恐怕是不公平的,我呢?我自己又值若干分?在她眼裡,我是一個年輕的話師,多多少少佔著優勢,學生總是有點尊敬老師的,即使在外國,也還是如此。

  吃完了茶,我開車送她回家,到了她家口,我鄭重地再道謝,並且說:「假期後再見。」那意思是,這一次的越界已是非常的事,以後我們可不能這樣,我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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