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呵。」我說:「原來如此。」
「電話在這裡。」房東太太說:「登記的名字是我們的,你可以用,也可以再申請,你們年輕女孩子喜歡半夜說長氣電話。」她笑。
電話是老式黑色的,靜靜地擱在紅木茶几上。
「行啦。」我說。
「睡房裡有一束花。」她又笑,「不成敬意。」
「謝謝,謝謝。」我寫了張支票,遞上去。
她接過支票,「有什麼事情,儘管通知我。」
「知道。」
然後她走了。
廚房應有盡有,我燒開水,做茶,打開冰箱,拿出石榴,切作兩半,坐在客廳中,一粒粒剝出來吃。
石榴對我來說,是神秘而美艷的。你看過希臘神話嗎,有沒有聽過大地之母的故事?她有一個獨女叫寶賽翩,一日春遊,寶賽翩給冥王普路圖瞧見,冥王把她強搶到地獄,要立她為後。地母震怒,使大地五穀不生。天神宙斯令普路圖釋放寶賽翩,地母下去接女兒,囑女兒什麼也不可吃。但是寶賽翩經不起冥王苦勸,吃了三粒石榴子,從此以後做了冥後,一年之內只獲得六個月回到地上,因此大地只有春夏兩季,有植物生長。
石榴子。
我把子吐在水晶煙灰缸中,這間屋子什麼都有。租金並不便宜。原本我想住「茱麗亞」那種近海灘的房子,但是收入可恥,租不起,所以只好租這一層公寓,我覺得也很過得去。
整個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。把裙子一件件掛起來,把毛衣摺好,藏好璋腦。
覺得累已是下午四五點,太陽下山,把窗外的影樹頂照得火紅。
我倒下床。
床是那種有銅柱的,被單床褥全套見全,租這層公寓跟租別的不同,這像是在外國,房東把一切都準備妥當,我只需要躺下來睡。
當我醒來時,電話鈴已響了很久。
叮鈴鈴,叮鈴鈴。
我看表。我腕上戴著一隻十八K金勞力士蠔式表,永遠不脫下來,洗澡游泳都戴著它,時間是十一點一刻。
我本不想接電話。夜了,我並沒有親友。
但是電話在客廳中不住清脆地響。
叮鈴鈴,叮鈴鈴。
十分的逼切與渴望。
終於我赤腳走出去。
拿起話筒,我「喂?」
「哦,吵醒了你。」一個男人的聲音。
「沒關係。」我想問他是誰。
但是他先問:「你是否又赤著腳來接電話?」他笑了兩聲,笑聲是極溫和的。
我喜歡他的聲音,但是我很疑心。
我問:「你怎麼知道?你是誰?」
「梅麗恩——」
「我不是梅麗恩,」我鬆口氣,顯然是撥錯號碼,「你打錯了。」
「可是你那邊是二九一七四三五,離群道七號三樓。」
「是的。但是梅麗恩搬走了,這是新住客。」
那邊沉默一會兒。
我想把電話掛斷。
但是他又說話,「梅麗恩,你還生氣?」他的聲音既誠懇又溫和,「這是家明呀。」
我笑,「看,家明,梅麗恩不再住在這裡,以後你別再打了。」
我掛斷電話。
一切都是神秘而奇艷的,我歎口氣。
沒心肝的女孩子搬了家,沒把新電話號碼告訴癡心的舊男友。
我把拖鞋找出來,剛穿上,電話鈴又響了。
叮鈴鈴,叮鈴鈴。
我接過,「喂。」
「梅麗恩。」
「我不是梅麗恩。」我也很溫和的說:「她搬走了。請不要打這個號碼。」
「但是梅麗恩,我不可能認錯你的聲音。」
「對不起,我的確不是梅麗恩。」我說:「再見,好好的睡。」我再次掛斷電話。
我到廚房,做了罐頭湯吃。
我時常吃罐頭湯,我最喜歡的是老英倫周打蜆湯。
我把買回來的雜誌攤開看。
電話又響了。我有點不耐煩,決定把這個叫家明的人教訓幾句——這裡沒有梅麗恩。
我拿起電話——「這裡沒有梅麗恩。」我決絕的說。
「是張小姐嗎?是房東太太!」
「是是。」我很難為情。
「我想看看一切是否安好。」
「很好很好。」我說:「謝謝。」
「喜歡那些花嗎?」
「花?花?」我說:「在睡房裡?我沒看見。」
「呵對不起,是在書房中,我說錯了,」她笑,「你沒進書房吧?這公寓的房間是大一點。」
「我會去看的,謝謝。」
「有什麼事,儘管告訴我。」她說。
「一定。」我想到找梅麗恩的電話,但是什麼也沒提。總不能有人打錯電話也向房東投訴。
「那麼再見,張小姐。」
「再見。」我說。
喝完罐頭湯,我到書房。看見一小束「谷中百合」。很美。
早上起床忙著漱洗上班,完全忘了電話的事。
我把「摩根」開去上班,覺得很愉快的寂寞。
父親去世時剩給我一些錢,我用三分之一來買這輛車,我喜歡這樣。
下班後我淋浴,穿一件黑色與金色的日本睡袍吃蓮蓬。
到不起,我不知道蓮蓬有什麼故事,希臘神話中也——有!猶裡苦斯的船「雅歌」回航時,飄流十八年,他會碰到一群食蓮蓬者,哈哈哈!
我獨自為我的「博學多才」笑起來,蓮子的清香……
電話響起來。
我不經意地接過,「喂?」
「在吃新鮮蓮子?」又是那聲音。
我有點吃驚,他好像可以透視我的行動。
我說:「我不是梅麗恩。」
他輕笑,「OK,你不是梅麗恩,但是你可以與我談話嗎?」
「你叫家明?」我疑惑的問。
「是。」他輕輕的答。
「你想說什麼?」
「隨便什麼,下了班一個人很寂寞。你坐在沙發上看出窗口,竹簾外是那些影樹,你從來沒告訴過我,你為什麼喜歡影樹,說一說好嗎?」
我詫異之極,「你曾經來過這裡,是不是?」
「當然。」他又笑,仍然很藹然,「來,告訴我。」
「我喜歡影樹是因為——」我覺得荒謬,「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影樹?」
「別忘了我是家明呀,」他說:「講下去。」
我歎一口氣,我也很寂寞,不然不會跟陌生人在電話中說話。「我告訴你吧,當我極小極小的時候,我在嘉道理官小唸書,每個星期六,白牌車不來接,爸爸自中環趕下來帶我回家。放學是十二點半,爸爸到是一點半,整整一小時我坐在校園裡等,極之畏羞,不肯與其他高班同學說話,獨自呆在石凳上。校園中有數株影樹,適逢初秋,黃色碎葉如下雨般紛紛不住落下,落下,落得我一頭一身,我是那時候愛上影樹的,十歲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