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頁 > 白衣女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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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9 頁

 

  我沒回答她,我在準備措辭。

  「媽媽說你怎麼還不找工作,都快一個多月了,還閒在家中,報上天天登著聘請工程師的廣告。」她咕噥著。

  我看著她,她要控制管轄我的生命。但她並不是一個能幹的經理人才。

  「怎麼樣嘛?你起勁點好不好?」她推我一下。

  「玫玲,你坐下來,我有話說,嚴肅點。」

  「說什麼?」她沒好氣地坐下來。「你人在英國,反而過時過節會送花來送糖來。現在就這麼兩手空空的,你真好意思。」

  「玫玲──」我清清喉嚨。

  「幾時買部小車子嘛?一天到晚排隊等計程車,要不索性等公路車,真是的,等足這麼些年,你還叫我等。」

  「玫玲──」

  「你知道嗎?最近有兩三部很好看的影片上演,你都沒陪我看。『狄奧』大減價,很多同事.撿了便宜貨!」

  「玫玲!」我大喝一聲。

  她瞪看我。

  我清楚堅持地說:「玫玲,我們之間完了。」

  她眨眨眼睛,仍然發看我。她的面孔依然是清麗的,小巧鼻子,具稜角的嘴巴,鵝蛋臉,細白的皮膚。她漸漸變色,變得非常蒼白。

  「你說……什麼?」她問。

  我說:「我們完了。玫玲。完了。」

  「完了?那是什麼意思?」她張開嘴。

  「我不再想娶你,我不再想見你,我們完了,就像一直沒開始過一般!就像我從來不認識你。」

  玫玲瞪看我,她一直以那樣的神倩,眼睛睜得老大,透看可怕的恐懼,像在目擊一場戰爭,血肉橫飛的景象。我很難過。

  我輕輕的再說一次:「我們完了。」

  攻玲喉嚨中嗚咽一聲,「俊!」她指著我。

  我忽然想起霍小玉的故事。我低下頭,罪人似的一聲不響,任憑她處置。

  「你──」她忽然尖叫起來,用手掩著頭,狂叫著,歷久不止。

  她的父母衝進來。

  「做什麼了?玫玲!玫玲!」他們搖撼她。

  她的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,推開她的父母,大聲說:「你!你!」指著我。

  我說:「我要告辭了。」我站起來。

  沒有人替我開門,攻玲已經癱瘓在沙發裡,她父母看護她,我自己走了。

  回到家中,只覺得燠熱,不知怎地,流一身虛汗。開無線電,正在播一首鍾拜亞絲在咸豐年唱的民歌:

  「……媽媽,媽媽,是我深愛的那個火車小子,

  他曾日夜地追求我,可是現在他不育再耽在家中,

  他跑到倫敦城市,到一問酒館坐下,

  他讓一個陌生女*坐在他膝上,把不肯告訴我的事全告訴她……

  她父親放工回家,說道:我的女兒如何了,她看上去如此哀傷。

  他上樓去,給她希望,

  他找到她吊在繩索上……」

  我跳起來,關掉無線電。

  當玫玲與我很小的時候,我們在客廳中開著小小的手提無線電,兩個人擁舞。這些老好日子,多麼甜蜜,我們學跳華爾滋、四步、牛仔舞,練得滾瓜爛熟,舞會時一展身手。

  我哭了一場。

  信不信由你,陳世美或許也曾不得意地大哭過。在從前,人們沒有變心的權利。你不能改變主意,否則總有一個包拯這樣的人來把你軌為兩斷。包某沒想到的是,硬把兩個不再相愛的人湊在一起,有什麼快樂可言。

  如果我娶了攻玲,我有什麼快樂?下班回家看報紙淋浴上床。致玲有什麼快樂?一個呆板的丈夫日日夜夜對住她,連牢騷都沒有,那多可怕。

  我整夜不得安眠。

  天亮四時許,電話鈴聲大作,父親聽完電話回來,推開我房門,跟我說:「玫玲自殺了。」

  我渾身顫抖。

  「沒有危險,吞掉十多粒安眠藥,醫生看過她,現在躺著呢,你去一次吧。」

  我默默換衣服。

  爹問:「真的完全沒有挽回的機會?」

  「完全沒有。」我說:「我很抱歉。」

  爹問:「是因為有另外一個女孩?」

  我想了一想,「並不是。」

  「一定是。」他作著知子莫若父狀。

  我再想一想,是因為姬亞?不不,不是。

  並不是因為姬亞。我並沒有愛上姬亞。我們很談得來,我們很合得擺,但我沒有愛上她。

  我說:「不,不是因為另外一個女孩子。」

  到了玫玲那裡,她蒼白地躺在床上,淚流滿臉。

  我坐在她床前。致玲的瞼別轉過去,她母親雙眼若射出毒箭。

  我默不作聲。

  「為什麼?」致玲問。

  我無法作答。

  「是因為另一個女子?」玫玲問。

  我保持沉默,我不認為她會明白。

  「她是誰?她美麗?你為什麼不早說?」

  我說:「你要保重。」

  「她是誰?」

  「明天我要回英國了。」我說:「我的護照並沒有過期,玫玲,我們以後再見。」

  「你──」她用手帕揚看瞼。

  「你自己保重。在這個世界上,一個人活著,也只有靠自己。」我說。

  我站起來走。玫玲母親抬起一隻熱水瓶向我摔來,差點沒把我的頭摔得稀巴爛。

  在玫玲的哭聲中,我離開他們的家。

  爹爹問:「解決了?」

  「沒有。我將永遠是個負心的人,他們會詛咒我一輩子,你知道──負心,辜負一個女孩子的熱心。」

  媽媽說:「我也覺得你過份一點。」

  我說:「不是我的幸福,就是她的幸福,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。」

  我離開香港。

  這真不是一項損失,我憎恨香港這塊地方。這裡有女人乘搭公共交通工具也替丈夫「霸」住空位,如此恩愛的一對也只有香港才找得到。香港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公德心。

  我到倫敦,報名讀碩士,吸進一口新鮮空氣。並沒有立刻去找姬亞。

  我早說過,我並沒有愛上她。

  我們終於在同學會見了面。她穿牛仔褲,窄腳,寬腰,上被銀狐長大衣,戴一頂絨線帽。濃眉驚人的攝神,看見我,她笑笑,並沒有太驚異。

  我走過去說:「嗨。」

  「嗨。」她說:「回來啦?」

  我問:「你好嗎?在幹什麼?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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