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是為了什麼,你急躁不安?」
「是這個鬼天氣,令我想起艮多。」
「想起什麼?」
我不答:「夏天我只想要一杯冰茶,冬天我想跳進被窩,但回南天我卻盡想些奇怪的,不看邊際的事。」
「譬如什麼,能告訴我嗎?」
「當然可以,你記得我說過的,大學裡的女朋友?」
「呵是,」妻溫和地說:「伊嫁了別人。」
「她不知怎樣了。」
妻微笑,不語。
我說:「算算也有四十歲,怎樣了?還不是變老太婆了。其實又有什麼好想的?但不知怎地,在這種天氣的影響下,時空突破,我老覺得她還似廿三模樣。」
妻瞭解的說:「人都是懷舊的,過去的人與事因為都捱過了,所以特別可貴。」
「但為什麼在夏季冬季卻從來不想呢?」
「天氣明朗,心情也明朗。」她安慰我。
「四十歲。」我感喟,「當初感動了那麼多男孩子的俏女郎,今年已經四十,呵,如花美眷,敵不過似水流年,早知今日,當日何必為她傷神。」
妻不言語。
「當時她的一顰一笑都打動我心,真是奇怪,只有年輕人才會感覺到愛情強烈的電波,怎麼可能呢,為一個人要生要死地,現在……」我苦笑。
妻還是不言語。
「自然我是愛你的。」我說:「我亦愛我的兒女,這是實實際際的愛,不是小時候那種虛無飄渺的愛。」我停一停,「你比較欣賞哪一種?」
「只要你愛我就可以,我還計較哪一種?」
「你放心,我絕不會辜負你。」
妻說:「我從未懷疑過你。」
第二天上班,花瓶中插著紫色的鬱金香與白色的滿天星。」
女秘書轉性了,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我高聲問:「露斯,是你買的花?」
露斯匆匆入內,「不,是一位小姐送來的。」
我心一動,「可是白衣裙,大眼睛?」
「是。」
是囡囡,她幹嗎送花給我?誘惑我?
不管怎麼樣,她的目的已經達到。
但為什麼不是玫瑰花呢。我一向喜歡玫瑰。
自辦公室窗口看下去,一片白茫茫的霧。
今天又比較涼快,得加多件毛衣,昨日則簡直可以穿背心過一日。
天天上班下班、回家陪孩子們,天天走這條路軌,十五年了。
沉悶。平安是福!平凡是福,但天天這麼重複單調,而我只能活一次,過一天少一天,每一個剩下的日子都一去不回頭。
我「霍」地站起來,問自己:你倒底想怎麼樣?
去把那女郎約出來?向她傾訴中年男人之苦悶?」
她那麼年輕,我不會看到她老,她能活到六十歲?
叫她出來,我們到不知名的沙灘夜泳,到公路去飛車,赤足跳舞,在月色下擁吻,坐在馬路邊聊天至晨曦,結伴到歐洲去。
在她結實的皮膚,緋紅的面孔中尋找我失去的青春,再活一次。
代價是一定龐大的,但只要我付得起,為什麼不?
妻是十全十美的妻,即使將她擱置一旁三五載,她仍然會得默然撫養孩子,待我歸來。
我撥動著桌前的花朵。
我大可以自私一下。
許我是太理智的一個人,我再問自己:浪蕩到什麼時候?
那女郎並的是玩偶,並不是被動的人形娃娃,許她亦會對我諸多需索,令我難以交架。
為了她,為了未知的一刻歡愉,而放棄現有的溫罄家庭,一百個不值得。
我心中有一具電子天秤,太高明了。
我把花瓶移到一角,把文件搬到面前。
我不能做浪漫的傻子。
以前念大學無所謂,有的是時間,將來真正的老了,到退休時分,亦無所謂,但不是現在。
我震驚於自己的理智。
或是可以說:震驚於我自己的自私,我這麼的愛自己!我不會做任何對不起自己的事。
有些人肯為愛情而死,但不是我。
抑或我從頭到尾,尚未遭遇到愛情?
囡囡在再見到我的時候,神情有顯著的變化。
那束花石沉大海,令她沉不住氣。
而我,我是老狐狸,我若無其事地,照常心不在焉地與孩子們說笑。
我為什麼要同情她?她是個壞女孩,表姑待她那麼好,她卻勾搭她的丈夫。
讓她受點罪好了,不必憐惜她。
然而她的目光還是炙熱,燙我的心。
要抵抗她的誘惑不是易事,我暗暗佩服自己的定力。
我苦笑,我還能支持多久?
我需要妻的幫助,但是妻無動於中,她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?
抑或她心想:誰叫你心猿意馬?活該讓你受罪。
於是大家都受罪了。
那夜我做夢。
囡囡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看牢我,問我:「你沒有收到我的花?」
而我說:「我以前念大學的時候,有個女朋友,她士生士長,會說一點中文,她不知道鬱金香就是TULIP,她說沒聽過那麼美麗的花名。」
「你收到花了嗎?」
「收到了。」
「沒有表示?」
我發著呆。
她再次轉過頭來,我看仔細,她變了另一個而孔,不再是囡囡,而是我大學時期的愛人。輪到我問她:「你收到我的花沒有?」
她搖搖頭,一種漠然。
我心絞疼,然後驚醒。
妻已起床,她推開窗戶,轉身說:「霧散了,今天熱得不得了。」
我怔怔的。
她說得對,霧果然已經散了,晴空萬里,遠處有一兩朵雲。
汗自額角冒出,一下子便揮發掉。
我忽然明白,黃梅天已經過去,炎夏正式來臨。
辦公室中冷氣開得十足,我一下子沉著下來,把工作一件一件解決掉。
回到家一伸腿,解掉領帶,我說:「老婆,拿杯冰凍薄荷茶給我。」
什麼其他都不想,太熱了,沒有那付閒情。
妻微笑,似乎有點去慰的意味。
她倒底知道多少呢?
是夜我在冷氣睡房,擁看毛巾被熟睡。
醒來精神非常好,於是建議:「老婆,週末我們去坐船如何?最小那個也應該學游泳了。」
她好脾氣地說:「是,是。」
後來隔很久很久,也沒有見到囡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