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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19 頁

 

  但華倫泰與我一樣,是香港出生的。

  我益發同情布朗太太了。

  她們的家境不好,小公寓中堆滿舊傢俬以及小擺設,整間屋子像雜貨攤似的,嚕嚕嗦嗦,多年來捨不得扔掉的紀念品包括銀杯銀盾、瓷器、照片、水晶擺設、煙灰缸、鉤針墊子、室內植物、書本雜誌……零零碎碎,幾乎連坐的地方都沒有。

  屋子內略有霉氣,因為鋪在地上的一條波斯地毯許久沒洗了,又養貓,加上布朗太太的體臭,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。

  客廳中尚有一架鋼琴,我從來不見華倫泰彈過琴,不知用來作甚。華倫泰學芭蕾,她個子矮,腿短,並不是個美麗的芭蕾舞孃。

  窗口裝看白色的累絲窗簾,日子久了,香港城市的空氣污濁,因此變了灰黑色,又破了,說不出的憔悴。但不知為什麼,我很喜歡上布朗家,如上一間古玩店般的心情。

  我自己的家一塵不染,寬大、時髦、漂亮,兩個白衣黑褲的女傭躲在工人房看彩色電視,等閒不出現,母親是局裡的要人,因保養得好,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猶如我的大姐,爹更不用說了,本地著名的大律師,還是不少女孩子們的偶像哩。

  布朗家是另一個世界,我樂意接觸與日常生活相反的情趣。

  我與華倫泰成了好朋友。

  有一次我說:「在我們家,你只能見到西方科學的尖端,反而在你們家,有東方古老的情調。」

  華倫泰深意的說:「別忘了我有一半中國血統。」

  華倫泰自然能說廣東方言,但她有意無意間故意說得很蹩腳,文法全不對了,顯出她另一半血統。

  像:「壞得多了,廣東小孩比起英國小孩。」

  其實她並不認識英國小孩。

  香港的外國人仍然是勢利的,有錢人只與有錢人來往,她們母女又瞧不起比她們更窮的人。

  生活是很寂寞的。

  母親一次問我:「華倫泰是你的女友嗎?」

  「不,只是同學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因為她長得不美。」

  「女朋友一定要美嗎?」

  「我的女朋友,非是個美女不可。」

  我對這點很固執。

  母親笑了。

  多可惜華倫泰長得不美。

  但聖誕舞會,我還是邀她出席。

  華倫泰很開心,瑣碎地告訴我,她打算穿什麼衣裳赴會。

  那年聖誕很冷。她穿一條吊帶裙子、一件用絲線夾著金線手工釣織的披肩,顯得有點瑟縮。

  而其他的女同學,都借了她們母親的貂皮披肩出來。

  我跟華倫泰說:「你今天晚上很漂亮,最漂亮是你。」

  華倫泰忽然眼睛紅了,她說:「偉明,你真的對我好。」

  我有點難過。

  我給她遞上水果酒。

  她慘兮兮的問我:「偉明,你不知道窮有多難受吧?」

  我搖搖頭。

  她黯淡的說:「家裡越不像話了,怕維持不下去了。」

  我說:「不致於到這種地步吧?」

  「我找了兩份家庭補習,不無小補。」她低頭。

  「不要緊,自食其力、永遠是值得推崇的。」

  「如果我們再沒有轉機,怕明天就得回英國了。」

  「回老家?」

  「是呀,回去可以拿救濟金。」她解嘲的說。

  我不出聲,隔一會我問:「你口中的所謂轉機,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除非我可以嫁人,而那個人又願意照顧我們母女。」

  她歎口氣:「否則就沒折了。」

  我心中想,要找那樣的一個人,也不是容易的事。

  如果華倫泰長得美,又自不同。

  她幽幽的說:「其實也不難,我同娘說:『可惜我不是個美女』。」

  我連忙安慰她:「俗語說:『情人眼裡出西施』。」

  「偉明,你對我太好了。」她苦笑。

  我有點不安,怕她誤會,我可沒打算做這個護花使者。

  「你放心,」她彷彿看穿了我的心,「偉明,我們永遠是好朋友。」

  我非常尷尬。

  幸虧音樂開始演奏,我們就開始跳舞,一轉轉入舞池,也忘了說話。

  我們還有大半年畢業,多數同學已在暗暗準備出路,或在本港升學,或到外國去。華倫泰是我們之間最徬徨的。

  布朗太太還不肯說實話,「沒有呀,我們還過得去,我一向不喜太時髦的東西,你知道,不經看,而華倫泰的品味同我一樣,所以不常置新款的衣飾,要買,我們情願買縫工好料子好的那種,是不是,華倫泰?」

  我更同情她們了。

  我上布朗家,時常帶些水果,餅乾之類。

  同學知道了,就跟我說話:「你要避嫌疑,當心別人誤會。」「我們知道姜偉明是個富有同情心的好人,但是人家會以為你對布朗小姐有意思。」「混血兒很古怪,你要當心。」

  聽得多了,我就立意與華倫泰疏遠點。

  我也不知道布朗家何以為生。彷彿完全沒有收入,真叫人擔心,華侖泰的父親有沒有錢剩下

  呢?沒有太多是肯定的事,即使一點點也好。

  華倫泰很快覺得我在疏遠她。

  在課室遇見,就率直的問:「怎麼最近忽然忙了?不再來喫茶了!!」

  我也明人面前不打暗話,「華倫泰,老泡在你家不像話,我們出來玩比較好,看戲打球都可以。」

  她慘笑。

  「明天我們到公園走走如何?清寒的早晨最好。」

  她點點頭。

  我騎腳踏車到公園,她已在等我。

  我們坐在長凳上聊天。

  「最近如何?」

  「現在已在典物渡日。」

  「以前你們靠什麼生活?」

  「一筆撫恤金,爹死的時候,公司發給我們的。」

  「現在為什麼沒有了呢?」

  「公司解散了。」

  「哦,真不幸。」

  「我們家也沒有什麼可當的,只有幾件舊首飾。」

  「你爹是因公身亡?」

  「他是船員,做到二副,我母親那時候在利物浦做女侍,他娶了她,把她帶到香港。」

  原來如此。

  「你父親也許有親戚?或可請他們幫忙。」

  「他的親戚?比我們還窮哪,每人都有七八個孩子。」華倫泰皺上眉頭,她抱怨,「不知怎地,一直生下去,一個接一個,家裡黑鴉鴉地,儘是孩子的頭,中國人真是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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