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香對每個人都很和藹可親,聲音低低地,永遠說「謝謝」,雖含得出有幾個洋人時常翻白眼為難她,她都一日一日應付下來。
鑼鼓聲緊,天天操練,但難題很多,一忽兒司儀,使小性子,一下子借水銀燈的公司派不夠工人,工程人員發覺架電線的柱子不夠力,新聞稿寫得不整齊,忘了邀請電視台之類。
真正煩惱無窮,我替她看急,但幫不了忙。
千頭萬緒,都得由她來策劃。
我們已經有點熟,我光笑著安慰她:「時間總是會過的,到時候不妥的事全部會妥當。」
她喃喃的說:「要是策劃一場政變或大革命,倒還比較有意義,統籌時裝表演,嘿!」揚揚手。
每次她揚手,縮了水的毛衣使往上一帶,露出可愛的肚臍。
她這種不經意的性感簡直要了我的命。
我問:「你怎麼老穿這套衣褲?」
她看看自己身上,「一套?不,我共有兩套,這條褲子是蘿蔔褲,另一條是窄腳的,你看錯了。」
「毛衣都是縮水的。」我埋怨。
「那是放在洗衣機內洗的結果,」她歎口氣,「沒空呵,現在公司只放我回去睡一覺,有時候連洗澡的時間也沒有。」
我大笑。
她說的話娛樂性太豐富。
那偉大的日子終於來臨,丁香仍然是毛衣粗布褲,打點一切,鎮定過人。
平日不見她有什麼了不起,大將倒底是大將,臨場才顯得威風。
只見她將事事安排得妥妥貼貼,但凡有誰慌張、失措、動氣、她都一一安撫。
多個星期的籌備策劃,一小時的演出,事後台上靜寂十分,她躺在一張帆布椅上,癱瘓下來。
適才的色彩繽紛已經過去,目的已經達到,成績非常好,都紀錄在我的照相機中。
我輕輕說:「結束了。」
她緊閉著眼睛說:「是的,我都不知道是悲是喜。」
「當然是喜。」
「一則也悲,高潮已過去。」
「你可以籌備另一個展覽會。」我說。
「我再沒有那種勇氣與力氣了。」她笑了起來,然後她睜開眼睛,「來不來我們的慶功宴?我歡迎你。」
「香檳?」
「有。」她一躍而起,精力又來了。
「八點鐘麗晶見。」我說。
她揚揚手。
台上是空空蕩蕩的,但是我彷彿還看到適才的衣香鬢影,此刻的熱鬧豪華的場面將永留我心。
慶功宴上的丁香令我吃驚。
在短短一小時內,她洗了頭,長髮披散下來,穿一件淺紫色累絲旗袍,銀灰色高跟鞋,淡妝、整個人迷惑美麗──啊牛仔褲小女孩的形象呢?現在紫玉的長耳環兩邊晃,她與每個人乾杯跳舞,把我擠得老遠,忽然之間,這個麗人遠不可觸。
她的精力何來?能力何來?
真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。
我搶著替她拍照。
事後跟阿尹說:「你看這女子如何?」攤開她的照片。
何甲,我那好友,因自覺對女人有太豐富的經驗,馬上答:「還不錯,不過太難駕馭,何必呢?」
我比較喜歡她穿縮水毛衣梳辮子的樣子。
艷裝的丁香太遙遠。
假期過去,我回到學校,她回到工作崗位。
事情就這樣完了嗎?不不。
我打電話去她寫字樓,女秘書說:「她放大假。」
「放多久?」確應該放假。
「一星期。」
「能告訴我,她家中電話嗎?」
「不方便。」
「我是你們公司僱用的攝影師。」
「呵,待我查查看。」女秘書說:「是二一五三四五。」
「謝謝幫忙。」
但家裡的電話久久也沒有人聽。
終於有人接,是鐘點女傭,「小姐到淺水灣去了。」
這個時間到淺水灣?才初春,水還冷,不過陽光卻很好。
我駕車向淺水灣一開去,沙灘能有多大?我想去找她。
皇天不負苦心人,我幸好車,步下沙灘,便看見有一個女郎坐在沙灘椅上,近影樹底下,正在曬太陽呢。
這時節的太陽居然有些暖意,她不是丁香是誰,伸著長長的腿,棕色的皮膚細結光潤,閉著雙眼,長髮轟轟烈烈捲曲地自椅背散下來,猶如野馬的鬃毛,為什麼男人都喜歡女人長髮?請來看看這一把頭髮,條條絲絲都散發看性感性感性感。
她上身仍然穿著那件縮水毛衣,下身是比基尼泳衣下半截,小小的黑色褲子,我的心完全飛躍,除了傾蕩,沒有第二個感覺。
她身邊放看一架小小無線電,正在播放洛史超城那永遠不滅的歌:
「……如果我獨自站著,
影子是否會掩藏我心的顏色,
藍色是眼淚,
黑色是天空運行的星,
對你來說,
不會比一面鏡子更有意義……」
我一向最愛洛史超域的慢歌,充滿感情的聲音訴說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,但這瑣事卻是愛情呢,在不打仗的太平時節,還有什麼更重要?
愛情,我太響往愛情,生活的平靜乏味,除了愛情,沒有其他的事可以令我感到真正的活著,現在我每個細胞都奔騰起來。
我走到她身邊,輕輕坐下。
她沒有察覺。
我喚她,「丁香。」
她的頭側一側,並沒有睜開眼睛,大概是猜不到有人會在這裡叫她的名字。
在這麼美麗的太陽底下,一切變得很恍惚,具催眠作用,我就是被迷惑了。
「丁香。」
她睜開眼睛,見是我,微微一怔,「是你?」
「是我。」
「你怎麼來了?」
「我尋你來的。」
「尋我作什麼?」
「想念你。」
她一怔,面孔排紅,低聲問:「怎麼會?」
我微笑,「不知道,感情永遠在不知不覺間發生。」
「你是一個有為的年輕人。」
「這句話沒頭沒腦的,我不明白。」我一怔。
「我不是任何人愛慕的對象。」
我抬起頭,遠遠看見白色的浪緩緩捲上沙灘。她一口拒絕我。為什麼?
我心緩緩一陣剌痛。
我問:「我不適合你?」
「不,我根本不能談這個問題。」
〔為什麼?」
「我是個有夫之婦。」
我呆住了。
「什麼?我們共事這許多日子,你獨來獨注,一切獨自擔當,根本沒有提起你有丈夫這件事,事,你結婚多久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