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沉默一回兒,「聽說在追求一個比她小的男人,追得很苦,被那男人另一個女友笑話。」
「活該,人各有志。」
我不出聲。
「你明知道後果,怎麼不原諒景伯呢?」
「原諒一次又一次,很累的。」
「人與人之間應該有這個量度,」姐姐說:「他是你的丈夫,你不為他累一點,又為誰去?」
我不出聲。
「你想想去。做母親的若怕累,遲早與兒女脫離關係。」
我想了很久。
有一日景伯在下班時上來看我。
在我們以前的沙發上坐長久,什麼也不說,忽然哭起來。
我別轉面孔。淚流滿面。
我知道景伯是深深的後悔了。
但這一切都幫不上什麼忙。
我現在有兩個選擇:一、讓這段婚姻維繫下去,世上哪一段感情哪一宗事不是千瘡百孔的,眼開眼閉,圖個太平。二、離婚,然後用我的下半生來懷念這段婚姻。
都不是好的選擇。
其實我們做人,幾時有過好的選擇。
我耿耿於懷景伯對我不忠,女人現在有資格要求男人對我們忠心。大躍進。
可是幾時開始,男人才會覺得有必要對女人忠心呢。
哭完之後,景伯同我說:「天氣熱,你要當心身體。」
「知道。」
「別又冰淇淋當飯吃。」
我笑起來,順勢擦乾眼淚。
「又給我說中是不是?」他問:「一到夏季,就不高興吃飯!把冬季好不容易長的肉付之流水,
一天到晚,糖果餅乾冰淇淋。」
我不出聲。
以前一到夏天,他便押我吃飯,現在搬出去,當然不可以再做這種事。
「必人──」他戀戀不捨。
「我知道你要說什麼。」我靜靜答。
「讓我搬回來吧。」
我低下頭歎口氣。
「如果你覺得面子上過不去,我們搬一個家。」
我微笑,「孩子氣,自欺欺人。」
「不,真的,搬一個家,氣氛完全改變,我們名正言順的從頭開始。」
「這一段日子,你以為我要懲罰你?」
「不是嗎?」他充滿了疑惑。
連他都不明白,我又歡一口氣。
「不是嗎,以前你生氣,也叫我離家住一兩日,一會兒下了氣,又叫我回來,不是嗎?」
真是天真。
忘記誰說的,男人永遠帶著孩子氣,到三四十歲,也還一樣。景伯在這種要緊關頭,忽然之間充滿孩子氣的幻想。
我很不忍,他們闖了禍,又希望事情沒有發生過。
我可不可以把事情當作沒發生過?
照說不是太難的事,成年人都有這個本領。
在公司裡,明知誰對牢老闆說我的壞話,或在背後放冷箭射我,我都可以裝作不知,第二天見到那個人,照樣的和顏悅色,若無其事。
為什麼在家裡不能?
在外頭,誰把我罵得臭死都不要緊,看見他仍然打招呼,講哈羅,我做這些,都不費吹灰之力,但為什麼對景伯就不能夠?
現代人的悲哀,在任何場合,為了生活,為了表示量度氣派,都不能把臉皮撕破,況且與不相干的小人物又何必有什麼計較?
但是在家中,對牢伴侶也這麼虛偽!我會瘋掉。
我不能學一些職業妻子,對牢丈夫猶如對牢老闆,虛與蛇委,唯唯諾諾,但求飯碗不破。
我實在做不到。
啊,景伯,你必需要原諒我。
「我一定不會再惹你生氣了。」他說下去。
我倒並不是生氣,我只是悲哀。
如果連他都不能信任,我只好相信自己。連丈夫都不能崇敬,只好崇拜自己,多麼悲哀。
誠然,我們女人是抬頭了,隨之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寂寞。
我要維持最低限度的尊嚴,故此不能答應他的要求。
「讓我想一想。」其實是很敷衍的。
與他都要用這種手法,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淪落至底。
「必人,這次你真的動了真氣。」
我不說什麼。
他走了,臨走放下戲票,叫我去看電影。
我沒有去。
姐姐說景伯在她家裡哭得昏死過去,後來無法定動,睡在他們家。
真誇張。我皺皺眉,如果他稍有知名度,怕不就此招待記者呢。
為什麼要鬧出去給第三者知道?縱使是姐姐,也不能如此放肆。
我微笑,「有沒有說我壞話?」
「當然沒有,他知道你成日忙,也是為著家庭。」
「是,我預備儲蓄一默錢,過一兩年退休生孩子。」
「是呀,而他趁你忙就去找旁女約會,他自然是不對的。」
「算了。」
「他要是身邊有個錢,你不但不必如此辛苦,夫妻的感情也不會生疏。」
「別怪他。不然他會說,住徙置區也可以生七八個孩子,何需勞碌。」
「那不公平,有什麼理由叫你淪落到徙置區去?」
「就是呀,一講道理就會吵架,」我微笑,「最討厭兩夫妻分手在外人前互訴不是,羞不羞,醜不醜。我有一個女朋友,前夫與她分手後即時再婚,第二個老婆生的孩子也超過十歲,忽然失意,又在人前訴說第一任妻子的不是,你說這麼長情的男人誰有福消受?」
「大概他前妻最近景況不壞,他就心生妒忌了。」姐姐也微笑,「是有這種男人的!她沒有讓他糟蹋一輩子,他十五年後仍不甘心,而又有一幫閒人,因沒有機會看到她被他折磨一輩子,失去一傷好戲,故此在旁吶喊,幫助弱者,而那種男人,做成弱者,沾沾自喜,忙著掀十五年前的底子。什麼樣的人都有的。」
所以無論生在二十世紀抑或二十五世紀,女人選擇對象,也還得當心。
有什麼能力都沒有用,沒有能力堵住這些人的咀。
姐姐說:「彷彿是給景伯一個機會,但何嘗不是給你自己一個機會。」
話還沒說完,景伯忽然病了。
我的公婆趕緊把他送醫院。老人家急電召我去,見到我,眼睛紅紅,什麼都不說。
我心難過得半死,看他們白髮蕭蕭,心事全在兒媳身上,而我們又令他們失望。
我看到景伯,暗暗埋怨,「你怎麼了?有事沒事嚇唬老人家,一點兒頭暈身熱,就跑到醫院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