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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9 頁

 

  他說:「發燒到一0三度。」

  我歡口氣,「由我來照顧你,讓老人家回家去。」

  景伯閉上眼睛,又擠出一滴眼淚。

  我心如刀割,在那一剎那原諒了他。他一直哭,男人的眼淚有時候最見效。

  我同他父母說清楚,老人家似乎放下心中大石,歡歡喜喜的去了。

  景伯的病卻比想像中複雜,他在醫院裹住足一個星期,公司那裡告了假,不成問題,我日日夜夜的看護他,有一兩日形況惡化,醫生怕他有併發症,我更加寸步不離,婆婆提了湯來侍候我吃,我則侍候景伯,姊姊趁我午睡,也來幫忙,弄得一家人仰馬翻。

  偉大的景伯昏昏沉沉的睡,偶爾睜開眼,只是叫我的名字,我們雖焦急,護士卻知道這病不妨,打趣說:「這麼情深的丈夫,幾生修到的福氣。」他們哪裡知道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。

  一星期後退了熱度,景伯鬧著要出院回家,醫生說回家休養亦可,所謂家,是我同他的家。

  我累得什麼似的,意旨力都崩潰,所以也不與他們爭執。

  公公同我說:「必人,你看,景伯沒有你是不行的,原諒他吧。年輕人大把前途,給我面子,不要同他計較。」他苦苦的說。

  我疲倦得兩個黑眼圈。

  回到家,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,足足睡了十多小時。

  醒來時聽見姐姐的聲音。

  她與景伯在說話:「必人愛吃雞,熬些雞粥。我真怕她倒下來,那麼瘦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請特別看護?」景伯埋怨,「累得她雙眼都窩下去。」

  「少爺,護士多少錢一更?」姐姐笑道:「她多省的一個人。」

  「都是我不好!說真的她嫁我,這五年都沒享受過。」

  「算了,以後對她好一點是正經。」

  「我真是豬油蒙心……」景伯的聲音低下去。

  「你這個人,病一場,靈魂甦醒了吧,平時那些女朋友呢?人影都不見。」

  「姐姐,別再說了。」

  「你要是再對必人不好,你當心,我再不幫你的。」

  景伯不響。

  我撐著起來,姐姐聽到聲音出來。

  「怎麼,口渴嗎?」

  「給我一杯葡萄糖水。」

  景伯立刻遞給我。

  我詫異的說:「究竟誰是病人呢,是你還是我?」

  他紅了瞼,立刻放下杯子回房去。

  姐姐說:「必人,如果留他,就不要再提往事。」

  這個道理我懂,我點頭。

  有恩於人,切忌提著提著,標榜自己,遲早對方會受不住,再一次離去。

  「知道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看你。」姐姐說,「累成那樣。叫人痛心。」

  我在書房裡擱張小床,自己就睡那裡。

  景伯很虛弱,開頭一兩日半夜還要餵藥,隨後就好了。前後大概有三個星期光景我們天天對牢在一起。

  婚後這麼多年,我們兩個人都忙於工作,早上起床打個招呼,立刻出門,中飯又不一起吃,晚上回來,已累得半死,不到兩三個小時,已經要休息,難得像今次這樣,兩個人有機會相處,宛如二度蜜月。

  我們之間並不多話,氣氛倒還融洽,兩個人一起去吃小館子、郊遊,聽音樂。

  我忽然發覺世上有許多事是比賺錢升職更重要的。

  早上八點多才起來,伸個懶腰,做兩客豐富的早餐,一起吃,邊聽無線電新聞。

  隨後為盆栽淋水,修補衣服上的紐扣之類,也不覺得時間被浪費,反而覺得享受。

  最好笑的是,我們第一次看清楚鐘點女傭的面孔,以往我們都不在家。

  傭人來的時候我與景伯便避出去散步,走到碼頭邊看放暑假的學生釣魚。

  我與景伯的心情異常平靜,彷彿當年戀愛般,一切金光閃閃,眼前迷迷茫茫,不想做正經事。

  我說:「假滿後不知如何收拾舊山河。」

  「你沒有放假已經很久了。」

  「蜜月後沒有放過假。」我說。

  「為什麼不放?你看現在多輕鬆。」

  「為著升職。」我答得很簡單。

  「野心?」

  「不,為看做事方便,升一級便少受數十人的氣,不得不升,除非我不打算再做。」

  「現在不是已經達到目的?」

  「所以毫不猶疑;放假一個月。」

  「必人──」

  我看著他,他像是有千言萬語,不知從何說起。

  我按看他的手,表示盡在不言中。

  「幾時胖回來就好了。」我顧左右而言他。

  「記得嗎,那是我們初相識,你叫我肥蛋。」他說,「你自己瘦,人塚略有幾磅肉,就是肥蛋了。」

  我哈哈笑起來,肥蛋,多久沒聽過這樣的稱呼,連我自己都忘了。

  「你不再愛我了。」景伯忽然說。

  我不回答他。

  他面色很慘痛惋惜,我也不想安慰他。

  下午我倆午睡,至六點多起來,開車出去找各式新鮮食物補身。

  我同他說,秋季將屆,有大閘蟹吃。

  去年一年我們買了不少蟹來大嚼,味道之佳,無出其右,都是景伯弄的,拿我洗面孔的一隻輕毛刷來洗蟹。

  我們可以說是恩愛的夫妻,不知怎麼樣,感情一下子崩缺,變成現在這樣。

  晚上我們看電影或是電視,我在編織一件線移,差一隻袖子就好完工。

  忽然我問自己,這樣的日子會不會過膩呢?

  我並沒有想念辦公室。

  節蓄的利息亦足夠請一個褓姆來照顧孩子,沒有什麼是絕對無伸縮性的,我仍然渴望有一個孩子。

  孩子,蹣跚的跑來跑去,粗粗的短腿,狡猾的笑容……一切都不太遲。

  我看景伯一眼,一切都不太遲,如果我可以忘記不愉快的事,我深深歎口氣。

  景伯終於復原。

  他自動再搬出去。

  「沒有用,」他說:「必人不會原諒我,與其兩個人懷著瘡疤過一輩子,不如分手。」

  他說得對。

  姐姐知道已盡人事,搖頭說:「太固執了。」

  我正式與景伯分手。

  不為了更好的前途、或是自由,而是因為一默默自尊。

  也許因此害死了我,但一個人的性格控制命運。

  我們終於到律師處正式辦妥手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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