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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0 頁

 

  要分手了,我淒然想:要分手了。

  景伯與我握手。「我們曾經是相愛的。」他的眼睛又紅起來。

  「多多保重。」我說。

  兩年後我們可以離婚。

  在一些人眼中,我是很笨的吧。

  每一個人總有他的宗旨。

  貓型人

  開學第一天,就看見她了。

  畢竟理工學院的女生不是那麼多。

  她穿紅毛衣,齊膝裙,一雙白球鞋,面孔上有一般少見的心平氣和。

  很少見到寧靜的面孔了,她一副泰山崩於前不動於色的樣子。

  現代人多數是憔悴的、焦急的、匆匆忙忙,早已忘記享受生活。

  現代的都市人每做一樣事,起碼要有三四個目的,企圖這樣,企圖那樣,漸漸相由心生,面孔都醜陋起來。

  但她不一樣,五官並不見得很美,不過看上去舒服,就是因為她寧靜的姿態。

  一眼就喜歡她了。

  我在家有個綽號叫「慢王」,妹妹是火車頭,自小與我吵,因為我什麼都比她慢三拍,她受不了我。

  我也受不了她。幼時,一起活動的機會很多,像上學、去教堂、看電影,都得一塊兒,她為此非常不耐煩,時時抱怨。

  現在長大了,各自為政,但一見面,她仍然罵我。

  「怎麼攪的?穿件外套都要十五分鐘。」

  「到樓下寄封信,是四十五分鐘。」

  有一次她催我催得慌,下得樓來站在門口,我發覺腳上仍然穿著拖鞋,我頓時怪叫起來。結果我們還是分兩路出發。

  妹妹老說:「你以為他(指我)早睡了嗎?過了三個鐘頭,發覺他在抽煙呷茶聽音樂。」恨得牙癢癢的。

  我認為她不會享福。

  做人嘛,既來之則安之,一直衝也無處可去,不如慢慢走,慢工出細貨。

  妹妹很不明白這個道理。

  許多人也不明白這個道理。

  所以當我看到一張這麼平靜舒坦的面孔,我忍不住就想:她是不是我的同類呢?

  我太高興了。

  我暗暗注視她。

  她打開書本的時候都是慢吞吞的,很嫻靜。我心更定,看來是同道中人。

  她彷彿在戒香煙階段,因我見她嚼口香糖。

  下課的時候,她從從容容的拾起書本,出門去。

  在校園,也見過她。

  她有一部腳踏車,四排檔,大輪子,背後有一隻鐵絲網籃子,載她上學放學。

  永遠優優悠悠。

  最欣賞她這一點。

  今年廿五歲了,還巧遇到這麼合心意的女孩子。

  朋友們說:「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子,怎麼會看上她?」

  「沈瑛?不見得出色呀,蠻有氣質就是了。但大學裡有氣質的女孩是很多的。」

  「人還清秀。」

  總之沒有給她一百分,或是九十分。

  換句話說,沒有人為她驚艷。

  除了我。

  夠了夠了,否則競爭老太多,我又會退縮,我是最不愛趁熱鬧的一個人。

  終於有一日,機會來了。

  上午的課,她早來,我亦早到。大家到課室門口相遇,晚秋的陽光特別可貴,影樹羽狀之葉子已落得七七八八,細細碎碎撒在我們腳跟下。

  她很不經意的抬起眼看我一下,嘩,眼神真美。

  我立刻搭訕的說:「這種天氣,最好是喝露天咖啡。」

  她閒閒的說:「山頂不是有一家?」

  「不知你下午四時有沒有空?」

  「剛放學。」她微笑著。

  我的心微微被吊了起來,好抑或不好呢?

  「好吧。」她在適當時候作出決定。

  「謝謝你答應我。」我放下了心。

  她側側頭。

  下午四時我開車接她上山。她的那部腳踏車可以折攏,放進行李箱。

  兩個人都很靜默,我使出我那慢吞吞的看家本領,上山時認錯路,兜了近半小時。

  我暗暗注視沈瑛白哲的面孔,看她可有露出不耐煩之神色。

  並沒有,她側身觀看窗外的風景,什麼也沒說。

  到了山頂,我們雖然肩並肩走到咖啡室,也沒有什麼可說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
  她並不迫切地要表現自己。

  我們兩人對牢,緩緩地喝啤酒。

  不知恁地,那杯啤酒有點暖,大概是沒擱在冰箱裡太久的緣故,但是我們兩人都沒有埋怨。

  我們的生命由時間組成,所以非得好好享受時間不可。

  沈瑛懂此道,我也懂。

  我們就這樣坐了一個小時。

  然後結賬。我們兩個人合騎一輛腳踏車,我坐在車後那只籃子裡,雙腿蕩來蕩去,在山頂那條小徑兜了個圈子。

  我從來沒有這樣享受過郊遊。

  太樂了。

  沈瑛是最佳拍擋。

  就這麼簡單的上一次山頂,就消磨了好幾個小時。

  我們並沒有再繼續下去,攪得精疲力盡。我們下了山就道別,各自回家休息。

  我躺在床上,非常窩心,安樂地回憶剛才的情景。

  妹妹問我為啥這樣開心,我說了原委。

  她掩住嘴,「真的,真有人受得了你?」

  我白她一眼。

  「你遇到了同道中人?她也是慢鏡頭式的人?不能置信。」

  我慢吞吞的說:「不信拉倒。」

  「有沒有機會?」

  「現在還不知道。」

  「真結了婚,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慢小寶,那才有趣呢,一瓶牛奶喝三小時,看你們怎麼辦。」

  「慢小寶?那麼好,」我嚮往的說:「睡醒了並不哭鬧,只是睜大眼睛靜候爸媽來抱他,多好。」

  妹妹既好氣又好笑,「想得那麼厲害,你十劃有一撇了沒有呢?」

  「還沒有。」

  「那麼努力吧。」

  「不要緊,有我的總是有我的。命中注定,不用強求。」

  「這個人!告訴你,手快有,手慢無。」

  「搶?我不流行這樣。」我說:「我最不愛同人爭。」

  「你自己仔細吧。」妹妹沒我這麼好氣。

  她出去我樂得清靜,我一個人在房間裡,聽一整天的音樂都不會悶。

  我便是一個這樣的人。

  功課是越來越緊了,念碩士最後一關頭,相當吃重,有一個知情識趣的女伴,當可鬆弛一下神經。

  我伸伸懶腰。

  媽媽會說:「這個孩子許是貓變的,圓頭圓腦,又懶,幸虧讀書用功。」

  妹妹說:「連怕洗澡的習慣都像隻貓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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