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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4 頁

 

  所以多年來最多是肉醬意粉或是羅宋湯。

  吃了飯我向尹家告辭,回到家,見母親一個人在吃「飯」。她喜用凍肉夾麵包,喝杯咖啡當一頓晚飯,雙眼還在閱文件。

  見到我,抬起頭,微微頷首。

  「媽媽。」我坐在她對面,「今夜不出去?」

  「唔。」她總是淡淡的,不大想回答我的問題,我也習慣她這樣。

  「我上樓去。」我知情識趣。

  她卻問:「大考了吧?」

  「快了。」

  「沒問題?」

  「絕無。」

  「你父親問你要什麼,他下星期回來。」

  「什麼都不要,謝謝。」

  我們之間的對白就這麼簡單。

  母親從來沒有緊緊把我擁在懷中,也一向不與我一起吃飯、看戲、說笑。

  她自己不看電視,故此我的一部電視裝在我房中,她怕吵,咱們屋子也靜得似醫院,一切音響都壓得很低。

  我十七歲了,從沒聽過母親高聲說過一句話。

  她從不責備我,小時候只要用眼睛瞄我一下,我就已經很害怕。

  現在當然沒有這樣的感覺,但距離仍然在,我無法在她面前鬆弛。

  即使在生病的時候,她來診治我,也只是像個醫生,我多渴望她會與我表現得親熱一點,但是她不會那麼做,說得老土一點,我渴望她的愛,而她從來不給我。

  母親的感情從不流露。

  甚至我伏在父親的肩膀上說話,她也會橫我一眼,叫我控制自己。

  漸漸我希望我的母親不是中外聞名的大國手,而是一個會替我打一件毛衣的家庭主婦。

  我的童年生活是這麼寂寞,使我沒齒難忘。

  人家尹文英也是獨生女,卻這麼開心。

  第二天上學,文英身上穿件深色毛衣,密密的辮子花樣,正是我最喜歡的。

  「在什麼地方買?」我來不及問:「我找這樣的手織毛衣已有一年了。」

  「媽媽織的。」她說,那種得意的樣子叫我難受。

  我洩氣,「為什麼織這麼深色?」

  「學校不准穿淺色呀。」她振振有辭。

  「我希望有件這種花樣的白毛衣。」

  「我叫媽媽替你織。」她自告奮勇。

  「不必了。」我說:「人家媽媽織的,那還有什麼意思。」

  「你母親是醫生,她工作忙,也許編織不是她的本事,你何必要求太苛?」

  「你曉得什麼?」

  「你別鑽牛角尖,顧淦。」

  我苦笑。

  「今天放學,我到你家可方便?」

  「當然可以。」

  文英拍拍我的肩膀。有她這樣的朋友,也夠幸運了。

  她一到我家,一進門,便嚷起來──

  「那有這麼大的房子?」她說:「才住三個人?住三十個人也還很鬆動,多麼豪華。」

  我說:「房子還是祖父留下來的,現在可買不到。」

  「這就是俗語說的祖蔭。」文英說。

  「來看看我的房間。」

  我帶她上二樓。

  「你有自己的客廳?」文英又歎為觀止。

  我苦笑,「那意思說,我再也不能到別的地方去活動,像坐牢似的坐了十七年。」

  文英同情地坐下來,「不過這麼豪華──」

  我推她一下,「豪華?媽媽很嚴,十二點之前一定要睡,七點鐘要起床,要是賴床,得聽教訓,這裡的生活像紀律部隊。」

  「你有沒有同她開心見誠的講過?」

  「講什麼?」

  「講你不喜歡這樣的生活方式。」

  「那怎麼可以?」我苦笑,「那還不造反?這裡是她的家,連父親都聽她的,我怎麼能夠說話?」

  「她是你母親呀。」

  「不是每個人的母親都似你的媽媽。」

  我沉默下來,不應批評她,外人會看不起我。

  文英卻渾然不覺,「假如我有這麼大的房間,我一定開派對,請許多同學來做功課,玩耍,週末叫她們留宿。」

  我微笑。

  文英真可愛。

  「來,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參觀。」

  我帶她到母親的睡房。

  「嘩,雪白,像電影裡的佈景。」

  「我父親的房間是灰色的。」我說:「他們一直分居,兩個人都需要極端的安靜。」

  文英覺得怪,看我一眼。

  我聳聳肩,「聽報告說: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於菲力普親王也一直分房而睡。」

  文英說:「你們真是考究。」

  「我被奶媽照顧得很好,但是我希望媽媽可以多撥一些時間出來。」

  末了我們坐在廚房裡吃點心。

  文英問:「你們有多少傭人?」

  「沒有很多。兩個打掃,一個廚子,一個司機。」

  「不算多?」文英笑,「五個人服侍三個人。」

  「何必要住這麼大的地方?我們又不喜炫耀,極少在家請客,父親去年在英國做生意,母親的工作時間是每日十六小時,你看,是不是浪費?」

  文英說:「這才是享受呀。」

  我微笑。

  「好了,我也該走了。」她說。

  「不在這裡吃晚飯?」我問。

  「媽媽等我。」文英說。

  「改天週末到這裡來睡?」

  「好的。」

  我送她出去。在門口遇見媽媽回來。

  她心事重重,見到我們,只頷首點頭,也不待介紹,便進屋子裡去。

  「那是你母親?」文英說:「看上去只有三十多歲。」

  「四十了,長得很年輕。」我說:「我想她必然後悔生下我,不然有更多的時間可以致力於工作。」

  「顧,別這麼說。」

  我叫司機送文英回家。

  自從母親在醫院擔起行政工作以來,就連吃飯說話的功夫都沒有了。

  我到書房去敲門,推門進去。

  「什麼事?」她抬起頭問。

  「想同你說幾句話,媽媽。」

  「什麼話?」她頭也不抬,伏案疾書,「我正忙,沒有重要的事,改天再說。」

  我很覺乏味。替她輕輕掩上門,走開。

  那日睡到半夜醒來,失眠,到樓下廚房熱牛奶,走過書房,看到燈亮著。

  媽媽還沒有睡,都三點了。

  她到底在忙什麼?

  光是祖父留下來的產業,已經夠我們花一輩子,到底他們為什麼還要這麼忙?

  我太寂寞,太需要他們,他們可知道?

  下星期是我十七歲生日。

  看樣子母親不會記得這件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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