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走到我身邊,將手指一指,叫我出去與她說話。
好吧,儘管看看她葫蘆裡賣什麼藥。
我們走到走廊了,她掛上笑臉。
"是殷醫生?"她說,"你好。"她伸出手。
我與她握一握。
"來,我們去吃杯茶。"她彷彿很熟絡的樣子。
她把我帶到會客室,女傭斟上茶。
這女人究竟是誰?
"醫生,你一定在想:這女人是誰?"
我點點頭。
"我是陳尚翰的妻子。"
這倒是意外,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她。
她笑一笑,"我們分居已有七年了。"
我等她說下去。
"這次我回來,是我公婆的意思。"她低下頭,"據說他不一定會復元。"
"機會是很大的,不過醫生不習慣把話說滿。"
"我還是來了。"她聳聳肩。
我注意她的臉色,並不見得很關切。分居七年,大抵什麼感情都已抵銷。
"我們家不准離婚,只許分居,這些年來,我一直在歐洲。"她說,"這次婆婆親自來求我回家,我只好來。"
我看著她。
"我在樓上住了幾天,靜靜觀察他的情形,覺得他很可憐,決定留下來照顧他,請問他什麼時候再動手術?"
"約二十天後。"
"聽說是一個良性瘤是不是?"
"是,壓住了視覺神經。是很常見的症狀,開頭視覺有點模糊,終於完全失明。"
"可是剃光了頭的他看上去是那麼可怕。"她掩住臉。
我並沒有動容。對心靈吹彈得破的他們來說,一點點事已經要大驚失色,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說不盡的。
"我能做什麼,醫生?"她放下手問。
"精神上的支持吧。"我說。
她苦笑,"我們在分手時已經無話可說。"
"那麼,我也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地方需要你。"
"七年不見,我與他已經非常生疏,對他來說,我根本是個陌生人。"
我看著她,等她說下去,她一定有事相求,不然不會這樣謙和。
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,"我們結婚才七個月就分開了。"她停一停,"所以這次來我並不想與他相認,我只想從旁打點一下,希望殷醫生你幫忙。"
"自然。"我說,"我什麼都不會說。"
她鬆了一口氣,"那就好了。"
我心中詫異得緊。從沒有聽說過有這麼離奇的夫妻關係。
"你也看得到,"她訴苦,"他脾氣這麼壞,我不想自討沒趣,情願躲在一旁。"
"我明白。"
"我想冒充新來的護士。"
"可以。"我根本不想多理他們的閒事。
她忽然笑一笑,"這次回來,我可以得到酬勞,謝謝你。"
"不客氣。"我說。
我放下茶杯,到書房去看陳尚翰,他已經平靜下來,坐在安樂椅上聽音樂。
我告辭。臨走時聽見前任陳太太在吩咐女傭人做什麼菜弄什麼點心。
我回頭朝她會心的笑一笑。
她尷尬的說:"我也是憑記憶,不知道他還喜歡不喜歡。"
在記憶中有什麼不是美好的?
且莫多管閒事,我提醒自己。
第二天,陳尚翰很靜,我聽女傭人說,她們做了牛肝醬,便向他說:"有你愛吃的牛肝醬。"
他略略抬起頭,表示訝異,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,很是意外。
"聽話點,"我說,"新來的護士對食譜很有研究,你的口福可以如願以償。"
他冷冷的頓出一個字:"誰?"
我一呆,並不知陳太太姓甚名誰,連忙運用急智,"護士就是護士,你理她是誰。'
他不響,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麼回憶。
我說:"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寶多紅酒,不得了,連我都想坐下來飽餐一頓,所以不准在發脾氣。"
我叫護士把他搬出去曬太陽。
陳太太過來對我悄聲說:"只有你敢對他這麼說話。"
我笑,"你呢?"
"我?"她也笑,"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"
她留我吃飯,我沒有答應。
基於好奇,我終於問:"你有沒有對他說過話?"
"有,只是一兩句,我問他要我們時候吃飯。"
"他不認得你的聲音?"
"不,怎麼可能,"她歎口氣,"這麼多年沒見,我再見他,也差些沒把他認出來。"
真的成了陌路人。
"他會不會起疑?"
"疑什麼?才三十天,我等他再進醫院就該消失了。"
她說:"當時我們年紀輕,是那種一見鍾情式的戀愛,跳幾次舞,就嚷著要結婚,總共才認得半個月。"
我被她說得笑出來。
兩人都是寵壞的富家子弟。
"有沒有空?"她很健談,"喝杯果汁如何?"
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褲,袖子像燈籠,腰帶束在臀圍,別有風味。歐洲不是白住的,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,而不是衣服穿她。
但是再標緻的人也會寂寞,困在這間住宅裡,一不方便見朋友,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,護士們一下班便匆匆離開,她變得連說話的人都沒有。
我已發覺她很盼望同我說話。
她給我做木瓜汁,攪拌機濺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細麻衫上,她毫不在意,把杯子遞給我。
很瀟灑,在小節上看得出來,反正這類衣服也不能反覆的穿,她捨得浪費。
"嗯,"我喝了一口,"味道好。"
"陳尚翰最愛這一套,那時候流行什麼都放在機器裡打成糊狀才吃。"
"他遲早探測到你是誰。"
陳太太笑,"如果他真的對我這麼刻骨銘心,當年也不必分手,他不會記得。"
"那時你們都年輕,"我說,"現在不一樣。"
"我已經有男朋友了,"她微笑,"在巴黎,是工程師。"
她是念藝術的吧。現在她們都想找科學家做對象。以前時尚情投意合,現在又發覺完全沒有這種必要,於是趕著找興趣沒有相干的人。
這都不重要,最要緊的是,隨時找得到人。
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。
"我知道這些年來,他一直有女朋友。"
"誰?陳先生?我可不知道。我只是他的醫生,"我微笑,"不過可想而知,他不會寂寞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