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,」他搖搖頭,「我需要人扶——」
「別笨了,你扶我吧,你在房間走來走去,又何嘗有人扶過你,我明天跟你出去花園走走。」
他仍是微笑,「你相信上帝嗎?」
「當然我相信!」我說,「我的天,我普天下只相信兩樣:上帝與錢,不騙你。」我壓低了聲音,然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「我運氣真好,我也不禁相信上帝了,你是上帝派來的小大使。」他說。
「我是老魔鬼。」我裝個樣子嚇他。
「明天你要上學的呢。」他說。
「沒有關係,」我溫和的說,「天天可以去上學。」
「怎麼可以叫你為我犧牲這麼多。」他不好意思的說。
「湯姆,你放心,好不好?」我說,「我現在要走了,一會兒公園關了門,不好走。」
「再見。」他說。
我握著他的手,「你感覺到嗎?」
他點點頭,「你的手很溫暖。」
我站起來,走出病房。
護士長迎面而來,我站定了。
「你又來看湯姆?」她問,「真虧得你了,他每到星期三就開始心急,擔心你不來呢,可憐的孩子,一個親人也沒有,命也不長久了。」
「他……差不多了吧?」我問。
「你看得出來?」
「他的臉——有點浮腫,呼吸的時候,有種難聞的味道,不是口氣壞,而是……彷彿是一種腐爛細胞的味道。」
「真的,不過是這幾日的事了,只有你來的時候,他是健康的,恐怕是支撐著,現在醫生又去跟他注射止痛劑了。」她說。
「他可不可以……到公園去走一下?」
護士長驚異的看我一下,「他?他在床上已經躺了三個月了,走?他怎麼可以?」
「他反正要死了。」我說,「請醫生准我推輪椅讓他出去看看太陽與草地。」
「真是小孩子!怎麼可以呢!」她拍著我的肩膀。
「我明天來,你跟醫生說一說。」我重複著。
她終於點了頭。
第二天的功課原是很重的,可是我還是到醫院去了。功課每個星期都有的,他……很難說。
是什麼令我每星期來看他呢?是基於一種好奇?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將死的人?還是經過了這些日子,我跟他熟了,什麼都跟他說一一外面的世界,外面的人,我的快樂,我的怨傷,我的希望。他從不厭倦我的埋怨,我的閒話,有時我絮絮的說著,他只是微笑,有時我覺得生病的是我,不是他。我每來一次,訴說了我的心事,走出醫院的時候,心裡就舒服了。呵,我們的命運。
他只是一個年輕男孩子,因為病的緣故,使他變得忍耐而溫柔,他默默的接受了他的命運,絕口不提他的病,他努力的忘記將來,卻沒有掙扎,他的病是沒有掙扎餘地的。
我到了醫院,到了他的病房,看到了他的床前放著一張輪椅,護士正在幫他穿上厚衣服,他見到我,笑了。我也向他笑。護士默默的幫他穿上大衣,他的手很僵硬,我只好過去,幫他套進油子,扣上鈕扣。他緩緩的站起來,是那麼的瘦,過分寬大的褲子蕩來蕩去,以前,以前他是健壯的吧?
他坐在輪椅上,護士低聲說:「只是在公園裡,十五分鐘。」我點點頭。
我把椅子推了出去。
「你夠暖嗎?」我問。
「夠的,謝謝,空氣很好。」他說。
我沒有聽護士的話,我把他推到附近的住宅區,有孩子在玩耍,有主婦在說話,我把他的輪椅固定了,我坐在他身邊,在街沿上。
一隻七彩的皮球滾過來,我接在手裡,把它還給一個在笑的孩子。
湯姆在微笑,我把他的圍巾拉緊一點,握住他的手。
一個冰淇淋車過來了,孩子叫著擁過去,冰淇淋車子的音樂響著,瑣碎的,清脆的,訴說著童年的故事,真是最淒涼的音樂。我的童年已經沒有了,湯姆的生命也將近末聲了,我握著他的手,呆呆的聽了很久,忽然想起可以買冰淇淋吃,我問湯姆要吃什麼。
他想了很久,「一個草莓吧。」
「你好好坐著。」我說。
我走過去買了兩個草莓冰淇淋,遞一個給他。
他微笑:「真的,怎麼好意思呢?」
我們慢慢的吃了起來。
這樣好的天氣,這麼可愛的世界,這麼多可以做的事,每個人都應該活到八十歲,可是他的生命將要逝去了。
我看著他黃色的卷髮,他淡灰色的眼睛還是有神的。
我說:「我們回去了,好不好?護士們會生氣的。」
我站起來,推動了他的輪椅,一隻長尾巴的鳥飛過晴空,清脆的叫了一聲,遠遠飛過教堂的尖頂去了。
我說:「舉頭聞鵲喜。」
「什麼?」湯姆側頭問。
「沒有什麼。」我說,「那冰淇淋不大好嗎?」
「不,好極了,有點冷,我牙齒發酸了。」
我笑。
他說:「這裡美極了,可以停一下嗎?我想在石階上坐一下。」
我說:「當然。」
我怎麼可以拒絕他呢。
我緩緩扶他出輪椅,他整個人靠在我身上,可是沒有一點兒重量,像一個紙紮的人兒,咱們在七月七燒給冥界的,我扶著他坐下了。這個人在沒有生病之前,是怎麼樣的呢?一定是個愉快的人像一切年輕的英國男人,來不及的喝啤酒,來不及的追女人。然而他現在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了。
他的病比我想像中的重得多了。躺在床上,躺在醫院裡,是沒有人發覺的,一旦走進現實的世界來,他活脫脫就是一個病人。
他忽然開口了,「有時候我想:能夠活久一點,多麼好呢,我死了以後,花開花謝,一切跟我都沒關係了,世界上誰記得我呢。」
我十分吃驚,他一向不說這些喪氣的話,忽然聽見了,有一種異樣的恐怖感。
我說:「我們總是要死的,我們上午不知道下午的事,我們總是要死的,你很勇敢,湯姆,可是大家不過的幾十年的事兒,然後,」我微笑,「鳥鳴花語,一切皆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