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想上來說,我比安娜卑賤一百倍,然而我是大學生,她卻是妓女。我不慚愧,人各有志,各人有各人的想法。
她說要帶張家明來,結果沒有帶來。
他每隔一兩個月到一次英國,逗留一星期或是幾天,就離開了,接著的又是癡癡的等。每當張家明要來的時候,安娜總是興奮、快樂、焦急的。
每一次他走了,她總是來跟我說:「唉!日子過得真快啊!『日月如梭,光陰似箭』。」
我笑。她的中文已經很過得去了。
安娜對於語言很有點天才,母親是意大利人,她自然會流利的意語,英文也十分好,又懂一點法語、德語,據她說都是從水手處學來的。
她十分坦白可愛,就像一頭小動物,有種原始味道,毫不矯情。
到了今年夏天,她開始沉鬱下來。
她來我這裡,總是默默流淚,告訴我:「他的信很少了,人也不來了。他說輪船公司轉了航線,少來英國,改走亞洲了。」
我只好安慰她,「不怕的,聖誕不遠了,他就來娶你的,他工作這麼辛勞,不過是為了你們的將來,你原諒他一點,不要擔心。」
安娜有時候也振作一下,說:「他是好人,他不會忘記我的。他的錢還是匯來的,他沒有忘記我。」
我看著她,她是瘦了。
但是一學中文,還是精神奕奕的。她決定在聖誕節全部用中文跟她的愛人說話,請我加緊替她補習,一邊買了無數的中文雜誌來看,想藉此熟習一下中國風土人情。
我並不樂觀,看著她把希望精神快樂全部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,十分難過。她這麼年輕,這麼美麗,真的要嫁人,未必嫁不掉。英國人雖然比中國人還勢利,還有階級觀念,到底年輕的一輩是不介意的,她這樣為了一個異邦人,值得嗎?我很懷疑。
張家明自夏天以後就沒有來過英國,又是秋天了。
就在上一個月,安娜來過一次,臉色蒼白。她說:「我沒有收到錢。」
我問:「不夠用?我這裡有。」
「不,他一一他一直記得的,這一次一一」
「也許耽擱了。」
「不會的不會的。」她散亂的說,「不會的,唉!我還要說中文給他聽呢,我可以說了,我學會了,我寫了一封信給他,都是中文的,他也不回復,為什麼?為什麼?」她抬起頭,抓緊了我的手,哀告似的看著我,那雙褐色的大眼睛像受了傷動物的眼睛。
我深深的為她恐懼,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?
安娜求我:「請你用中文替我寫一封信給他,說我愛他,說我想見他,請他快快來,我們不買度子了,我們過得樸素一點,求求你。」
我只好依她所說,寫了一信講明我的身份,認識安娜的過程,並且提及安娜已經學好了中文,只等他回來。我把信給安娜,安娜當命根子的收了起來。
那一天我留下了她,煮了飯給她吃,她在我床上睡了一覺。她憔悴得那麼厲害,蟋縮在我的麻上,可憐得令我心酸。我在信上加了幾句,說明安娜實在是一個好女子。
安娜走了以後沒來過。
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我沒有去找她,因為沒有她的地址,我真糊塗,因為她隔天才來一次,我沒有想到可以問她要地址。
這一次耽擱便是幾個星期,今夜,今夜米勒警探帶來了這個訊息。
我說完了我知道的事。
米勒點點頭,「你看看這個電報。」他給我一張紙。
我看見電報上面簡單的寫著:「沉船。張家明於兩月前遇事身亡。特以通告。」電報是一家著名的船公司發出的。日期是前天。
我想:安娜殉情了。
「很明顯,這是一宗自殺案子。」
她殉情了。
「多謝你,小姐,深為感激。」
一個妓女為愛人殉情了。
「沒有你的解釋,我們在她公寓揀到電報也是無用,抱歉打擾了你的睡眠。再見。」
我送他們出去,夫上門,再回到床上去。
安娜死了。
以後再也聽不到她稚氣地學上海話的聲音了。她咭咭的低笑,她的長髮,她的美麗,一切都完了。人就是差一口氣。她自殺了。張家明死了,她也活不下去。
她一聲不響的選擇了這一條路。
那個水手倒好,一下子便揀到個陪死鬼。
我空洞無聊的躺著,到天亮,終於忍不住,偷偷的為安娜哭了一場。
我不明白的是,為什麼船公司會得到安娜的地址,是不是張家明托公司匯錢,公司才知道的呢?一定是。但電報為什麼遲了兩個多月才發?
一連串的功課、測驗,逼使我把安娜這一段忘記。死的人死了,活著的人總得活下去。
又是一個春天。
如果安娜還在,我與她認識,就兩週年了。
我還記得很清楚,那天我放學,一個陌生的外國女子,一直纏住我要我教中文——我是不會忘記的。
故事並沒有完。
我放了學,到了家門,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級上。我看了他一眼,倒是個中國人呢。
我掏出鎖匙開門,那男人卻趨向前來問:「你是王小姐?」
我有點驚異,「是。」
我抬起頭看他,他是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。清秀的臉,濃郁的眼睛,穿得很乾淨。那張臉……那張臉彷彿是見過的——在什麼地方見過?一定是哪間大學的同學,在中國學生會見過,此刻忘了。
我連忙笑道:「對不起,我記性不好,你是——?」
「是張家明。」他靜靜的說。
我大吃一驚,退後三步,手中的書本都散落在地上。
老天!我白日見鬼了!可不是張家明!我見過他的照片,是當年安娜給我看的,依稀認得,可不正是他?
「你不是死了嗎?」我問。
他搖搖頭,「沒有死。」
「那船不是沉了?你後來又救活了?」
他搖頭,「沒有,船也沒有沉。」
「唉,你有沒有收到我寫的那封信?」我問。
「收到的。但已經太遲了。」他低聲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