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痛嗎?」我問。
「不痛。」她說,「別擔心,死不了。」
「你的愛人是尊尼?」我問。
她的面孔紅一紅,不否認也不承認。
我說:「面孔仰起一點,略向左,眼睛憤怒一點,是,這樣很好。」
她很疲倦,工作進度進展得極慢,她久久不能保持一個姿勢,但這種神情對我卻有無限幫助,書中女主角臨自殺之前也有類此的厭世表情。
可遇不可求,我決定將她目無焦點,黯然神傷的肖像作為封面。
那天咪咪走的時候,我給她雙倍的酬勞。
咪咪問: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你需要錢。」我說。
她苦笑,揚揚鈔票,「好人還是到處有的。」
我說:「好好的。」拍拍她肩膀。
她忽然伏在我肩膀上一會兒。「謝謝你。」她說。
我輕輕地用手碰碰她頭髮,我對她有異樣的好感,是因為她本性很純?抑或因為她的美貌?
她很快的轉身離去,給我留下一點惆悵。
我把封面拿去給小說作者鑒定。他說:「畫得好極了。一本書的封面很要緊。有些人說寫作維持不了上等生活,我不相信,那些人本身欠缺生意頭腦。在這年頭,小說也是一種商業產品。」
他的話有他的道理,我把封面留在他那裡。
「其餘的插圖下星期就可以好了。」我說。
咪咪準時地又來了三天,使我工作順利完成。我把所有的作品攤在地下,我讓她看,我說:「你可以挑一張,留作紀念。」
「真的?」她大喜,掩住胸口,像個孩子般。
我點點頭,「真的。」
「你真是個好人。」她的眼睛四處溜,終於挑了一幅全身肖像,「我要這一張!」
「隨便你。」我笑說。
「我回家馬上喚人把它鑲在架子裡。」她說。
「不用這麼緊張。」我說,「隨便擱在哪兒都可以。」
她問我:「你不是說過,你沒有習慣送畫給模特兒?」
「你可不同,」我笑笑,「你是朋友。」
她笑了,「下次再找我。」
「好的。」我說,「我己記下了你的電話。」
咪咪向我眨眨眼睛,走掉了。
我會想念她的。這個女孩子有她自己的好處,儘管她沒學好,儘管連她的戀人都說她手腳不乾淨,她似乎有無窮無盡化險為夷的生命力。
我搖搖頭,心中有絲甜蜜,我們真是朋友嗎?我把電話簿於拿出來查查,她的電話清清楚楚寫在上面。
不過我始終沒有把她約出來。也許我沒有膽子,也許我太清楚尊尼。雖然我與三教九流的人都混得爛熟,但是我始終把自己當知識分子,熟是可以的,但做知己就不必了。知識分子的特點是那一份孤芳自賞。我再喜歡咪咪,還是能夠控制著自己。
把這一批畫交上去之後,我為一間廣告公司設計日曆海報。
書出版以後,我拿在手中,非常高興,因為原作者非常重視我的畫,把插圖當作顯著的吸引力,一本小說以畫冊的姿態出版,精美異常。我把書取到手中,第一個念頭便是想送一本給咪咪。我請原作者簽了名,我自己也簽了名字,考慮半晌,終於決定先打電話給尊尼,經過他找咪咪,免得他引起誤會。
是尊尼來接的電話,我簡單的說明來意。
他冷冷的說:「我與這個妞,早完了!」
完了?就這樣?我怔怔的,一時會不過意來。
「你自己設法去找她吧。喂,你還要不要模特兒?我現在有一個英葡血統的女孩子,好美的……」
「哦哦。」我唯唯諾諾,「我再跟你聯絡。」
尊尼見我沒興趣,便掛了電話。
我打到咪咪留給我的號碼去,他們說:「早就搬了。」
「搬到哪裡?」我不識趣地問。
「誰知道!」那邊不耐煩起來,「這種露露咪咪,莉莉娜娜,這裡是公寓,人來人往的。」摔了電話。
搬了。大概也是很平常的事,像咪咪的女孩子,香港不知道有多少,一半都搬過數十次家。我歎口氣,人海茫茫,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她?
我把那本小說放進抽屜裡。拉開抽屜,我發覺一直放在那裡的一對金筆失了蹤。是咪咪順手牽的羊?真不可思議,她要這種筆來幹什麼?出去買也不過是數百元的事。尊尼倒是說得對,她果然是那樣的人,其實只要她開口問我要,我豈有不給她的,何必要偷?
況且……這時想起來很可笑,況且我們是朋友呀。
廣告公司叫我找十二個模特兒,畫一套日曆,半裸的,美麗的,而且都得吸同一牌子的香煙,或躺或臥。我並沒有嘗試過這樣的「香煙牌美女」作品,很高興的答應下來。第一個念頭仍是想到咪咪,但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她?如果找到她,我一定把她放在正月。
尊尼介紹給我好幾個模特兒,他把我當大主顧,語氣都不同。雖然我知道所有的模特兒都是一樣的,但忍不住還是覺得咪咪是最好的一個。咪咪不但樣子秀氣,具感性,就連皮膚、手與腳,都比其他的女孩子細膩一點。
我一個個的問她們,自一月問到六月:「知不知道咪咪?」
「咪咪?哪個咪咪?咪咪什麼?」
「咪咪,哦,早一年見過,不知道現到了什麼地方。」
「咪咪嗎?找她幹什麼?好像不幹這一行了。」
「咪咪?上次偷了我一隻白金手錶,哼!我還找她呢。」
我不得要領。
廣告公司對於這一串的水彩美女畫雀躍萬分,我又故意把背景做得古色古香,冶艷萬分。
當然,我的畫不是藝術,但誰的是?香港有藝術家嗎?我不認為。只要我在作畫時覺得享受,我的願望已經達到,我一向不是奢求的人。
畫到八月的時候,咪咪終於出現了。
那天大雨,她撐著傘來找我。我開門的時候無限驚喜,「咪咪!」她卻有點囁嚅,有點不自在,神情很憔悴。
我問她:「怎麼了?我找你好久。」我接過她手中的傘,「進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