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拚命的搖頭,我握住了她的手。
琪琪說:「你看你那孩子氣是益發的重了。這有什麼好哭的呢?你為什麼要哭?為唐與朱明嗎?」
我搖頭,我嗚咽的說:「為了……我們都長大了,要得到的東西都拿不到,要什麼沒什麼,諸般的不稱意,抬抬手便傷害了別人,有時候自己還不知道,大家都是這麼的寂寞。我們都是二十多歲的人了,沒有多餘的日子了,卻還忙著互相傷害。將來的日子是蠟,現在的日子是黃金,為什麼要拿黃金去換痛苦?」
琪琪強笑道;「瞧我們,都中了朱明的毒,說話一個個都像打燈謎似的,快別哭。一會兒,唐看見了又說你像娘們,又有得好吵了。」
「你認為唐不怕?他是頂頂神經病的一個人,他害怕他會愛上朱明,他不願意愛上她,因為他害怕愛會帶來的痛苦,他怕他不如她,愛上她之後他就一文不值了,就因為他不愛她,他才可以控制她,否則唐也是一個最平凡最普通的男人,拜倒在她腳下的男人一定不少吧,唐要做特別的一個人,所以他要把她甩掉,好讓她一輩子記得他。」
唐冷冷的聲音自我身後傳過來,「家豪,你又說對了。」
我轉過頭去。
唐說:「你幸運,你沒有碰到半夜起身朗誦童話故事的女人。」
「或者她的情緒激動,或者她睡不著,需要你的安慰。」我說,「你為什麼不與她一起讀讀那本童話?」
他輕蔑地說:「我還沒有發神經病!」
我面色鐵青的說:「你去過瘋人院沒有?那裡的瘋子都說正常人是瘋子,喝醉酒的人常常說沒醉。你的心是瞎的,你的心沒有感覺,你是一個殘廢!」
琪琪說:「你們兩個人不要吵了好不好?」
唐譏笑的說:「或者朱明認錯了人,她應該與你在一起,半夜大聲讀『假如你看到一個愛笑的小人兒,有著金色的頭髮,拒絕回答問題,你會知道他是誰。假如這發生了,告訴我,把安慰帶給我,他回來了。』」
我跌坐在沙發上,「那本書。」
琪琪詫異的說:「是這本書嘛,這不是一本童話,家豪逼我看過,那是一本小說,叫《小王子》。」
唐剛愎的說:「你們學問好,我沒有看過,也不想看。」
我平靜地說:「你這個殘廢。」
唐說:「家豪,我對你的容忍已達到最後地步了。」
琪琪高聲喝道:「你們兩個同時閉嘴好不好?」
我馬上閉上嘴。我去倒了一點拔蘭地,先一口喝光,再倒一點,慢慢地喝。
唐去開了錄音機,不知道是何處借來的錄音帶,唱著洛史超域沙啞的聲音;
「像你這樣的一個人,一旦少了是難以生活的,與另外一個人……」
琪琪連忙伸手關了,他的聲音,這首歌,不過是個流行歌手,但是有無形的壓力存在,我心裡悶抑。
琪琪跟我說:「家豪,看我的面子,向唐道歉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我說。
「沒有關係。」唐輕說,「我知道你看不起我,因為那個舞女的緣故,你們心裡都看不起我,我明白,但是家豪,我告訴你,剛才那首歌,我喜歡,朱明也喜歡,我們曾經一起靠在地板上,她彈吉他,我合唱。我並不是殘廢得像你們想像的那樣,那個舞女,那是過去的事,我要努力的忘了她,但是她是一個事實,她活生生的還在做舞女,她硬是佔了我生命中近七百個日子,我不是上帝,我無法把她從這世界上除去,消失,即使我把她殺了,她還是存在過的,你們就是忘不了別人的過失?」
琪琪說:「唐,沒有人提到那個舞女。」她把我手中的酒拿給唐,勸她喝下去。
唐也是一個可憐的人,每一個人都可憐。活在邊界上呵,沒有不可憐的人。最可憐的是無論怎麼樣,第二天還是要起床的,還是要活下去的。
我又倒了酒喝。
琪琪勉強的笑,「喂喂,我這瓶XO已經只剩兩寸了,你們省著點喝好不好?」
唐說:「回香港去,一個晚上喝三瓶。」
「我也想回家。」我說,「但是我沒有家,我父母雙亡,只有一筆銀行存款,琪琪的家就是我的決,琪琪在哪裡,我就在哪裡。」
唐又把杯子倒滿了,他說:「琪琪,恭喜你得倒了一個乖兒子。」
「我希望琪琪永遠不要離開我,」我說,「我們將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.全部哺母乳長大,那裡就是我的家,美洲歐洲沒有關係。西伯利亞也沒有關係。巴黎有什麼美?我請問你獨自一個人躑躅在香謝麗捨,巴黎有什麼美?」
唐喝了一點酒,可愛起來,他說:「朱明一個人去巴黎十來次.信不信由你,你去問她快不快樂?」他還肯說著她,這證明他還記得她,後來就不知怎麼樣了。
我記得後來他不提她,他不愛她,他也不恨她,他當她不存在,聽到她的名字除了有點疲倦與煩厭之外,他沒有別的感覺。
我站起說:「我出去走走。」
唐笑說:「琪琪,你當心,這人最近老出去走。」
我轉過頭來,「也不過是走到哪裡算哪裡罷了,做人!」
琪琪說道:「做人像我們,留學生,畢了業總有工作在等著我們,算是天之驕子了,再抱怨,天地不容,我們算是躺著的人,還不曉得有多少人是跪著的,站著的,人要滿足現實才好,是不是?我們還要怎麼樣,左右不過是點兒女私情——我愛他,他不愛我。人比海底沙,何必多牽掛,看遠一點,說不定有更好的在那邊苦苦的等著呢,命中有時終須有,命中無時別強求。朱明丟了唐,沒什麼稀奇,這種事在一個人的生命裡隨時會發生好幾次,十多次。我們不要再談這題目了。」
但是我慢慢步行出去。
是初春,天氣非常的冷,晚來天欲雪,但天太冷的時候雪也落不下來,忽然之間,眼前起了鵝毛大的雪片,飛舞著,撲到我臉上,撞到我嘴裡面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