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肯離開他?」
朱明轉頭跟我笑笑,「這不是肯不肯的意思,我一向不喜歡勉強別人,或是為難別人,我不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女人,我不能討得他的歡心,我抱歉。」
她的笑容是那麼淒苦。
「想一想,你有多少別人沒有的東西。你長得漂亮,畫畫得漂亮,你有朋友,你不愁生活——」我說。
「把這些都加在一起,然後把唐給我。」
「說是這麼說,但是你那麼愛畫……這世界上到底還有別的東西……真把唐給你,你又後悔了。」
「或者會的,」朱明說,「但是現在我不後悔。」
「藝術家都非過這樣的生活不可嗎?毫不珍惜你現在擁有的一切,去追求得不到的東西。依我看,你暫時先把唐擱在一邊,然後努力你的功課,將來大家見了面,也好打招呼。」
「家豪,你怎麼這樣婆媽?我不是跟你說了嗎?我最不喜歡玩帥,我並不介意我做人不瀟灑,愛一個人決不瀟灑,為自己留了後步的,也就不是愛,我不介意出醜,你們為什麼要替我擔心?」
「你太不自愛了。」我說。
「是嗎?或許是。我從來不曾喜歡過自己,所以我渴望別人喜歡我。」
第三章
朱明站在街角,「我的『家』到了。」
「我送你上去。」我說。
「不用了。」朱明說,「家豪,謝謝你的美意。」
我看著她上樓,她到了閣樓,把燈開亮,開了窗,向我招招,「再見。」她說。她的聲音並不響亮,但是街上那麼靜,聲音幾乎起了回音。我低著頭走了。
那一夜我並沒有睡好。一大清早,唐就來了個電話,說:「琪琪在不在?叫她到閣樓來一趟好不好?我想朱明的安眠藥片服多了。」他的聲音並不慌張。
「為什麼不送院?」我急問。
「早洗了胃出來了。」唐冷淡的說。
我與琪琪同時趕到他們住的地方。朱明並沒有躺在床上,她挨窗口坐著,唐在收拾東西,兩個人都穿著厚厚的毛衣,隨時預備走的樣。
他們崩了,再也沒有辦法和好了,我算一算那時間,自聖誕前後,到現在,連春天都還沒過完,才兩個多三個月。唐瘦削的臉板得很緊,薄薄的嘴唇閉成一條線。
他斷斷續續地說:「我是不怕女人玩這套把戲的,真正為我差點死掉的人還有呢,別說是幾顆安眠藥片……不過是想折騰我,可是連帶你自己也不好受。我不會是你第一個男朋友,也不會是最後的一個,是不是?」
琪琪跑去按住他:「別多說了,夠了。」
從這幾句話來聽,唐對朱明不是沒有好感的,至少他恨她。要叫一個人恨了也並不容易。比叫一個人愛一樣的難。
以前有個女同學喝醉,我去扶她,她碧綠的眼珠子瞪著我看很久,然後痛哭失聲,嚷道:「沒有人愛我——甚至沒有人恨我!」這話也不是講得沒有道理的。
我問:「你們兩個人同時搬走?」
朱明說:「我先走。我不管別人了。」
琪琪說:「我看一切沒問題了,家豪,我們走吧。」琪琪這樣子做也是對的,到底這是他們家的事,我們怎麼管得了那麼多,幫了這個幫不了那個,說不定他們轉頭又要好了,反而跟我們疏遠。
下得樓來,我有點迷惘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琪琪替我拉拉圍巾,她順口問:「你看他們是鬧彆扭呢,還是——」我說:「我看是沒有希望了。」
琪琪說:「唐這個人也奇怪,可以跟一個舞女同居兩年,弄得幾乎身敗名裂,卻不能容忍朱明。」
「滑稽是不是?生命本來是最最滑稽的。」我說。
「我想朱明很快會沒事的,我不欣賞她的作風,我覺得她又固執又邋遢,真的,她要是讓一讓唐,你知道唐,一個幼稚園園長就可以把他擺平了……但是……」琪琪說話也一截截地,「朱明的臉,開頭是覺得略嫌平板的臉,後來是覺得十分明媚,我不懂形容,她有一張很經看的臉,還有那雙眼睛,真是恩怨分明,七情六慾都寫在上面。」
看久了令人害怕的,一個孩子那樣的眼睛,帶審判性的。
他們並沒有和好,春天過去了,夏天來了,夏天幾乎要完,他們也跟著完了。
唐現在與一個離過婚的外國女人來往。他覺得很舒服很平和,他絕口不提朱明。夏天的時候,我把功課告一個段落,打算休息一兩個月。有一天經過朱明的宿舍,我去找她,廣播下來,她不見人。打電話上去,接的人說朱明並不在那裡住了,我問:「現在朱明住什麼地方?」
「小溪路——你等一等,」那個女孩子去查了很久,「小溪路十號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我很不放心。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親戚在此地,但是看上去她是很孤寂的。我開車到小溪路去,找了很久很久,才看見一排那種濕氣很重的舊房子,房租想必是很便宜的,但是怎麼能夠住得舒服呢?朱明家庭的環境應該不會差,否則的話她穿不起銀狐裘。
我按鈴,沒有人來開門。
我坐在她家門口,家門口信箱有幾封中文信,有兩隻空牛奶瓶子。我打算等她回來,她到什麼地方去了?如果深夜不回來,難道我就坐到深夜嗎?
我把她的信都拾起來,都是寫自一個地址的。看樣子是回郵地址,是她父母寄來的信,我心中責怪著朱明,再忙再貪玩,也不該把父母的信扔在一角,她把兒女私情看得太重要,天生一副情癡的性格。
我靠在樹邊等,樹葉很茂盛,碧綠的、大塊大張的,被風吹得拂過來翻過去。夏天要過去了。時間過得這麼快,我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再回來。是呀,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,明年誰住這裡就沒人知道了,人事改得這麼快,煙月又從何得知呢?太累了,我靠在門框上,累得人真想睡一覺。說不定陪朱明回來的男人會揍我一頓,我憑什麼坐在這裡等她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