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朱明回來了。
她叫醒我:「家豪,家豪你怎麼在這裡睡著了?」
她抱著一個大籃子,籃子裡一大堆衣物。她到自動洗衣店去洗衣服了,我看見她的臉,真是嚇一大跳。她真的瘦,這時候走在草地上。她整個人是那麼憔悴。
我替她抱好衣服,她說:「唉,生活真是沮喪。」
我心痛的責備她,「真的,對你這種人來說,生活真是負擔,你不顧吃,不顧住,不顧父母親戚朋友,你就為虛無縹緲的愛情而活的,是不是?」
「你都不原諒我。」她疲乏的笑一笑。
她開門進去。我跟著進去。
「你等了多久?」她問我。
「那不重要。」我打量著屋子。奇怪,屋子打掃得很乾淨。她不是一個髒女孩子,她只是隨便,她對什麼都隨便也好了,偏偏又對唐這麼認真。
「星星的碎片。畫好了沒有?」我問。
「還沒有開始,我現在畫『一是寂寞的數字」』
「還沒有找到男朋友?」我問。
「我再也找不到了。」她低下頭,把洗完烘乾的衣服一件件地折疊好。
「你一個人住這裡?」我問。
「是的。」朱明答。
「那不好,沒人照顧。」
「我不在乎。」她的眼睛是定定的,以前我曾經見過的是雙寶光燦爛的眸子,我真忍不住了。
「你吃得好嗎?」我直問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她把衣服擱在一邊,她哭泣起來,「我是這麼的傷心。下次你見到唐,你跟他說,叫他把我的心與靈魂還給我吧。」
我捧起她的頭,她緩緩的哭泣著,她已經沒有那種胖的感覺,她在漸漸崩潰中。多久了?太久了,她只不過認識唐三個多月而已,現在分手將近一倍的時間,她還沒有忘記,她是故意不要忘記的吧?
我輕聲而殘忍地說:「唐,他根本會說沒見過你所要的那兩件東西。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為人。」
她用裙子蒙著頭,一直哭,我心裡很難過。
「你這樣子下去,怎麼辦呢,好久沒上學了?」我說。
她點點頭。
「要開除的,你去上學,我天天陪你吃晚飯好不好?我去接你放學,」我問她,「好不好P」
「琪琪不喜歡我。」她嗚咽的說。
「那是不對的,她當然喜歡你,我一個人來陪你,那總行了吧?你總得振作起來,你父母生了你,養了你那麼大,你自己又掙扎著活了那麼久,總不見得都是為了這一次短短的戀愛吧?」
「我天天等他回心轉意,我天天等。」她發了一身的汗,硬咽低聲的告訴我,像是夢中被驚醒了,一時弄不清楚。
「這些日子,我不敢出去,我在等。」她哭。
「明天我來,我接你出去上課,你聽明白沒有?」
她沒有搖頭,也沒有點頭,儘是哭,一個孩子似的蟋伏在地上緩緩的哭,好像已經哭了很久,又像很久沒哭,整個人癡癡呆呆的,我真怕她嘔出病來。
「別氣了,事情都過去好久了,你淨想,越想越玄,來,我們吃飯去。」我拉她的手。
朱明縮回了手,還是哭,「我不想吃。」
我到浴室去取了毛巾,開一開熱水龍頭,居然有熱水,我替她洗了一個臉。她的長髮牽牽絆絆的垂在肩上,我見桌上有一把大梳子,便拿來替她梳通一下,弄得滿頭大汗,那頭髮都打結了。
我說:「你洗一個澡,我們找個地方洗頭去,你看好不好?」
「我自己洗。」
「好,那麼你自己洗,你到浴室去,別把門鎖上,知道嗎?洗乾淨了我們吃點東西。」
我不放心她,不是沒有理由的,當她進人浴室之後,我翻她的抽屜,第一格便整整齊齊地放著一副注射器。我看了很久,又把抽屜恢復原狀。怎麼跟她說呢?不是這麼簡單的。如今她的心情如一隻受了傷的野獸,什麼事情都難以說明白。我不知道她注射的是哪一種藥,我只不過是她的普通朋友,我怎麼開口呢?勸她,她是一定不聽的了,罵她,也罵不進去,她連父母的信都拒絕看,那還怎麼辦?我默默地坐在書桌前。
室內的溫度很低很濕,我把暖爐開大了一點。
我坐在那裡想,我可以救護她,至少救她的身體,天天早上陪她上學去,天天晚上接她回來,陪她吃飯。我認識她,我不能見死不救,她不是那一種哭哭就會好的女子,但是琪琪,煥琪會怎麼想?
朱明自浴室裡出來,臉似金紙,但是一雙眼睛卻不那麼呆了,她甚至問我要喝什麼。
「我們出去喝一點熱湯。」我又重說了一次。
她這次沒有反對,她換了長袖子的襯衫與牛仔褲。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,我不明白她怎麼會對唐傾倒如此。我衣服的袖子濕了一大片,都是她的眼淚。
她很虛弱,不過是因為肚子餓的原因。我讓她喝一大碗羅宋湯,她也喝下去了,又讓她吃麵包,她也吃了。
我不敢提藥品的事,假裝不知道。我說:「明天我一早來,八點半接你去上課。」她搖搖頭,「不用了。我……自己去。」
「沒有關係,反正我要去上學的,大家一起很方便,然後我接你放學,也很方便,飯也是要吃的,你家有廚房,我煮海南雞飯給你吃。」
「不用了,真的不用了,我明天一定去上課。」朱明說。
我說:「我不止是要你明天去,我要你天天去,接觸人,接觸事,把不愉快的過去完全忘記。你是喜歡看《小王子》的人,小王子說過:時間可以治癒一切憂傷。的確你是愛他,很好,我們都知道,可是你也得愛自己,這一下子回去,你把信都回了,你父母的信。」
「是的。」她說。
她的唇微微顫抖,她六神無主,靈魂像是出了竅。是的,我暗自歎一口氣,或者是唐把她的心與靈魂都收起來了;不知道擱在哪個抽屜裡,忘了。他一向是個善忘的人,除非那件事那個人對他有切身的利害關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