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學校,人走得熱氣騰騰的,大家在商量某一篇功課是不能拖了,一定得交出去。
阿玉靜靜的問我:「今年之後,又怎麼樣呢?」
我拍手,「又是暑假,咱們到莫斯科去!」
「暑假你個頭!」阿玉笑,「畢業了還有暑假?」
我頓時一呆,「唉喲!」
「大概要找個工作做。」阿玉黯然地說:「不曉得外邊的世界是怎樣的。小時候看著爸爸上班下班,便覺得爸爸不過是個普通人,只懂得上班下班的,可是現在才曉得不簡單。」
我看著她那種擔心的樣子,這阿玉,偏偏會「先天下之憂而憂」。看得我!我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,啊擔心有什麼用?等那一天來了才說吧。
她一手托著下巴,一手拿枝筆在寫東寫西的,我真服了她,她怎麼會混到我們這一繫上來的?像她這樣的人,活該在家纏纏花,看看金魚,說不定蓋個後花園,種點白海棠,由
可不真忘了他在等?
不過我說:「什麼小子?我哪裡收著這麼多小子?又關你什麼事?」
他也不敢說什麼,在一角坐下了。
「你可別亂說話。」我生氣地告訴他,「別以為我好性子,就侮辱我。」
他嚅嚅的動了一動,我不去睬他,等抄好了一整篇功課,才鬆出一口氣,瞄他一眼。
他開口了,「好好,看你,分開兩截做,就不會辛苦了,喂,你吃了飯沒有啊!」
我一看表,唉喲,六點半了,餓得金星亂冒。
我說:「真是忘了吃了。」
「別怕,我們到中國館子裡吃。「家傑安慰我說。
「我請你吧,家傑,你非讓我請你這一次不可。老叫你出錢,那是不公平的。」我說。
「阿瓦,你少跟我來這一套,咱們還是中國作風,咱們中國人沒錢不約會女孩子。」他說:「你又吃得了多少?」
「不啦,讓我給,老是你給——」
「真正是!這些毛病都是跟阿玉住久了才會有的。」家傑說。
「你看,什麼千奇百怪、無法解釋的事,都給推到阿玉的頭上去了。」我白他一眼。
我們由他開車,直往中國餐館,叫了小菜,大吃一頓。頓時精神百倍。吃飽真是人生一大快事,在家的時候,因為永遠有得吃,因為永遠不必擔心吃,吃彷彿是很貪婪罪惡的事,看到人家大碗飯,大熱天也吃三兩碗,就以藐視的眼光瞧著他們——像是做苦力的。到了外國,第一年還沒有過完,就忽然恍然大悟:第一,做苦力也是很好的,早上上學,除了做工的苦力們,誰也沒起床,咱們就專跟修路工人,搭磚頭的工人打招呼,都是很好的人,看女孩子拿個大箱子,他們就會問:「可要幫忙,喂!」第二,要吃的時候,一定要吃飽,否則真是自作孽不可活。
所以我說過,只要肚子不餓,考試通過,便心滿意足了其他的事,都是很等閒的。
肚子飽是一大快樂,第二大快樂很難,那便是找個如意郎君,我阿瓦是個很俗氣的人,想的不過是些俗氣的事,故此這如意郎君————
「你想什麼?」家傑問我。
「在想如意郎君嘛。」我坦白說。
「我大概不算很如意吧?」他也很坦白的問。
「馬馬虎虎啦。」我說:「然而我也不過是個馬馬虎虎的人罷了。」
「阿瓦,你是一個從來不動氣,從來不發脾氣的女孩子,是不是?」他問。
「才怪,我是沒有發脾氣的對象,而且沒有那種交情,幹麼對奇奇怪怪的人發脾氣?」我瞪他一眼。
「那你現在算不算對我發小脾氣呢?算不算我們有特別的交情呢?」
我眼睛看天花板,我的媽,我以為我是夠惡了,那曉得還有家傑。咱們的談情方式似乎需要改良才行,至少應該新奇一點。
我忍不住笑了。
「該笑了。」家傑說。
他倒是面皮老厚的,也不紅,也不尷尬。家傑有這個好處,所以跟他出來的女人很多,所以阿玉就說他是一個無聊的人。
我們一起開車回家,路還是很滑。到了家,已經八點多了。沒有人在家。
阿玉哪裡去了?我開門進去,發覺她放了學還沒回來過呢,書包都沒拿回來。一定又到中央圖書館去了,這人,少拿一、兩分有什麼關係呢?偏偏就是好勝。
我跟家傑說:「請坐。」
他已經老實不客氣的坐下來了,忽然之間我想起那個叫龍的男孩子,他那種彬彬有禮,又帶點畏羞的神情,連脫一件大衣都要人請的,難怪阿玉會走進來說,「你先看見他」這種話呢,確是個不可多得的,不過很明顯的,他沒對我說有興趣,所以不如做順水人情,讓阿玉開心一下了。
我在房間把該理的東西都理一下,再出來的時候,發覺家傑開了一罐啤酒,在吃花生米,看電視節目。
阿玉尚未歸來。
家傑是個典型的小家庭男人,將來結了婚,他大概會是個不錯的丈夫,天天下了班,就看電視,有餘錢就去吃中國館子。這樣的生活,也不錯呀,生活是生活呢,要求那麼高,還怎麼活得下去?
阿玉終於回來了,哼著歌兒,家傑馬上站起來,看見她挽著很多東西,便去幫忙。
「不,」阿玉說:「我會做菜,我們在家吃,明天星期三下午有空。」
「你的功課都趕好了?」我追問一句。
阿玉遲疑了一刻,說:「沒關係。」進廚房去了。
我看了家傑一眼。
家傑說:「噯,沒想到她會做菜呢。」
「明天來吧。現在也該走了。」我說。
「真的,也不早了。」他說:「明天我賽完網球就來。」
我送他到門口,走了。
我回來跟阿玉說:「你要為誰大展身手啊,你比我聰明,知道做這種事是得不償失的,出去吃一頓也是了,又煮又洗的,做老媽子乎?」
她笑笑,不出聲。
越是聰明的人,越是這樣。
「是做給龍吃是不是?那麼我們也不必做陪客,礙手礙腳的,況且我也不忍心看你做得兩手都是油,氣呼呼的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