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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起來,這一天跟昨天或是前一天一點分別也沒有,按熄鬧鐘,便開始梳洗。
我看這浴室的鏡子裡去。
我的天,我真的老了,我同自己說:喬碩人,你瞞得了別人,可瞞不了自己。
我用冷水拍打著腫了二十個巴仙的面孔,每天早上睡醒都似豬頭,如果沒有化妝品,別人不認得我不打緊,連我自己都懷疑靈魂在夜間出竅後沒找回舊軀體。
正在化妝的時候……
「喬碩人。」有人叫我。
我一怔,隨口問:「誰?」馬上笑出來。
誰?公寓裡只有我一個人,會是誰?當然是我自己,每次自言自語,都愛自稱「喬碩人」,連名帶姓的,如對小學同學般親暱。
這一向我很疲倦,所以精神不大集中,我看腕表,要趕出門了。
車子在過海隧前排長隊,左邊面孔接收清晨陽光的洗禮,曬得激辣辣的,我趁這個空檔檢查開會的文件。
「——喬碩人。」
我抬起頭,左右探望,並沒有熟人。
誰人叫我?
明明沒有人,為什麼我會有這種感覺?
我伏在駕駛盤上。喬碩人,你太累了,精神崩潰的前夕就是這個樣子的。
想到這裡,不禁悲涼起來。幸虧身後的車子響號,把我從自夢中喚醒,快快鬆手閘踏油門,一連串緊張的動作把悲秋的思維掃到天不吐,及時過海到公司。
我還沒來得及放下公文包,同事老田就過來咆哮:「數字搞錯了,你知道嗎?人家前來查詢呢,你看懂文件沒有?」
我看他一眼,絲毫不動容,「你聲音太大,人太緊張,不是上上之才,當心爆血管,」與他做同事才辛苦呢,「我現在要開宣傳方針會議,耽會兒見。」
拉一拉絲襪,我走到會議室。
一坐下來,我的腦筋就關閉,裝一個聚精會神的樣子,開始休息,這種上乘內功,沒有十年功力,還真的做不到。
我怡然自得地想:喬碩人啊喬碩人,連我都佩服你。
「喬碩人。」
我陡然探向前。
這明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,我明明聽得他在叫我。
誰?
這會議室裡的人我都熟得不能再熟,他們的聲音不是這樣的。
我心頭有一絲恐懼,這是什麼聲音?像武俠小說裡的傳音入密,我肯定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。
「喬碩人,我在同你說話。」
我跳起來。
老闆側頭看我一下,我連忙控制自己,端坐椅子上。
有人自今晨起就想同我說話,這會是什麼人?為什麼我看不見他,為什麼他可以自家裡一直跟我到辦公室?
發生了什麼事?這一切是否我的幻覺?我是否要靜養一段日子?提早拿長假?
老闆低聲問我:「喬,你沒事吧,面色看上去很差。」
我搖搖頭。
會議程序第五項才輪到我們這一組發言,到時老闆會得舌戰群雄,我只須在一邊死命附和便行。
我吞一口唾沫。
「喬碩人,你聽到我說話是不是?」
我驚駭得說不出話來。
「你不用開口,你只要心中念一遍,我便可以接收到你要說的話。」
我睜大了眼。誰?我不可置信地問:誰在那裡惡作劇?
一定是小三小四這兩個傢伙,我忽然憤怒起來,這兩個臭蛋,一直攪無線控制的玩意兒,上天入地,什麼都有,又會自製偷聽器,瞭望鏡,一整個天台都是新發明,玩兒上癮來了,竟敢太歲頭上動土!
「不,我不是小三同小四。」
我張大了嘴。
你是誰?我想些什麼,你都知道?
「是,我全部都接收到。」
不可能!我站起來,裝作上洗手間,在走廊裡找遍全身,什麼也沒發現。
我緊握拳頭,低聲喝道:「說,偷聽器放在什麼地方?」
輕笑。
「你沒有說話,我何須用偷聽器?」
那倒是真的,但也許有偷聽思想的儀器。
「那人類要到二十五世紀才能發明。」
人類?我貼在牆壁上,倒抽一口冷氣,「你們不是人類!」
「喬碩人,」語氣很興奮,:我們終於找到適當的對象了。」
「你們是誰?」我問。
「有人來了,噤聲。」
我轉頭,看見製作組的瑪麗走過來,見到我,打個哈欠,「真悶。」她說著推開女洗手間的門進去。
「你們是誰?何必偏偏選中我?」
「喬碩人,你別嚷嚷好不好?唉,人類的交通辦法真苯,無端製造無限噪音,我同你說過,你只要把要說的話思想出來,我們就可以接收得到。」
「你可以收到我所有的思維?」我掩上嘴。
你不必花容失色,你的思維雜亂無章,非常複雜,大部分對我們一點用處都沒有,我們只收取有用的幾段。」
「那麼我的往事你們追查得到嗎?」
「喬,你跟誰說話?」瑪麗出來問。
我轉頭,「哦,哦,我在自言自語。」
「喬,放鬆一下,別太緊張。」她拍拍我的肩膀。
我待她去遠後說:「先生,我現在要回去開會,你別再騷擾我。」
我回來會議室。
老闆正在被總經理手下的紅人炮轟,我默不做聲。這世界上有什麼見義勇為的事?他拿的薪水比我高,他活該當炮灰。
那聲音又來了:」你應該幫他說幾句話至少你的英語比他流利。」
我「想」:「你錯了,第一,他最恨我的英語比他流利。第二,我在這裡不過是旁聽性質,沒有資格發言。第三,我何苦去得罪別人的大老闆。」
他沒響,過一會兒見他說:「那麼,你在這裡,人云亦云,豈不是混飯吃?」
我聽了之後鼻子發酸,說得好,誰說我不是混飯吃。
「你沒有抱負。」
「小時候有的——看,我在開會,你老兄別騷擾我好不好?」
「他」是那麼好奇,什麼都想知道。
散會的時候,我老闆面如土色,他不是一個壞人,但是也輪不到我來同情他。
我回自己的房間,老田過來又囉嗦我。這個人自以為是文武全才已有好幾年,一張嘴巴不停的教育他的上司平級下屬,這個鄉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