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她有一顆破碎的心,我也決意要醫好她。
小王子說的;「時間醫治一切憂傷。」
他絕對錯不了。
星期日早上我把她接出來,很明顯地,她喜愛的顏色是藍與白。
藍色小小的上衣,與白色長褲,仍然是那條項鏈,奇怪,它竟然配什麼都好看。
我們先去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餐。
她也喜歡齊白石,還有八大山人,「近代的數趙無極。」
她跟我說,她家認識趙無極,四十年代,在上海住的時候,王家在趙家隔壁,趙老先生是銀行家,可兒父親是他的下屬,
趙先生幾個兒子都很出色,有科學家也有藝術家,數趙無極最出名了。
可兒回憶道:「我母親說的,趙無極第一個妻子人稱「蘭姐姐」,學聲樂的。」
她又說了其它趣事,我聽的津津有味。
我們緩緩散步過去參觀齊白石。
一到會場我們不約而同會心微笑,四目交投,作掩嘴葫蘆。本來以為可以好好在此消磨一兩個小時,誰知道一眼看過去,簡直沒有一幅是真跡。
標價倒也不貴,每張只售兩三萬港元。
可兒輕輕在我耳邊說;「所有魚蝦蟹都是假的。」
我小小聲說:「都像是蒸熟了的食物。」
她笑。
我說:「走吧。」
兩人笑著離開會場。
可兒說:「我有一個長輩,家中不但有齊白石,又有吳昌碩、石濤、黃賓虹這些,可惜他不輕易招呼客人,我也是只在十年前作過一次座上賓客,以後約他,他就不肯了。」
我點點頭。
接著下來我們滿街亂逛了一會兒,我把全星期日的時間都交了給她,沒有再約別人。
但是她說:「這樣走下去會累死,不如回家吧。」
我不肯放開手,「如果你不介意,到我家來坐,我一個人住,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。」
她笑,「我也一個人住,不如你來我處,我想洗把臉,喝杯龍井輕鬆一下。」
我大樂,老老實實的說:「巴不得有此一請。」
到了她的家,我覺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,地方很寬大,傢俱簡單,牆上懸著幾幅字畫,我問:「是嶺南派的吧?」她點點頭。
本來我想說嶺南派失於陰柔等等,但想她把這些畫掛在此地,一定有她的理由,使不加以批評了。
做一個評論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,會說不會做,又有什麼用。
她倒給我一杯香噴噴的龍井,我呷了一口,她坐在我對面,像老朋友一般,我只有股心滿意足的感覺,得一紅顏知己,心靈有交通,志趣相投,夫復何求?我並不急要將她擁在懷裡,我要享受這種詩情畫意,喝一口青澀的茶,慢慢訴說衷情。
呵,我心花怒放了。
可兒問我;「你在微笑呢,笑什麼?」
「高興。」
「有什麼高興的事,說來聽聽」
我仍然微笑,說道:「譬如說,認識了你。」
她也笑了,「真傻,多個朋友是很普通的事。」
我不回答,仍然悠悠然地享受這個難得的下午,天氣有點燠熱,但舊房子屋頂高,空氣流通,解決了這個問題。
我問:「能不能告訴我,關於那顆心的故事?」
她一怔,反問:「你有興趣知道嗎?」
「自然,關於你的事,我都有興趣。」
「說來很簡單,」她笑一笑,「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,長話短說:有人碎了我的。」
「痊癒了沒有?」我問。
她忽然悲傷起來,「不會痊癒的了,我知道我將懷著這顆破碎的心,渡過我的餘年。」
我訝異,「你的餘年?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,你還有五十年要過呢,你瘋了。」
她低下頭。
我安慰她,「不會的,可兒,我知道你是個藝術家,很重感情,但你未免言之過實,沒有人會記得一個人一輩子……」
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臉,「但是我不能忘記他,我實在不能夠,他還時時入夢來呢。」
她像個孩子似的崩潰下來哭泣,「真不好受,夢裡明明,覺來空空。」
可憐的可兒。
我遞上手帕,「別哭別哭。」
「已經七年了,」她擤擤鼻子。
「那時你豈非只有十五歲?」我逗她笑。
「那時我廿歲。」她說。
「小孩子,懂得什麼?你受了傷害,自然將這件事牢記在心,總有一天會全部忘記的。」
「不。」
「別固執。」
「我比誰都想忘記他,但是我不能夠。」可兒雙眼微紅,楚楚動人。
我並沒有妒忌那個傢伙,過去已屬過去,我對可兒卻懷著莫大的敬仰,如今還有忘不了誰?感情只是茶餘飯後的奢侈品,沒有幾個人懂得欣賞,可兒卻念念不忘,像她這樣難能可貴的人已經瀕臨「絕種」,我對她額外的愛戀起來。
「他是個怎麼樣的人?」
「他是我一生中遇見最好的男人——」
「嘖嘖嘖,別太傷我的心。」我又逗她。
可兒笑出來。
「請說下去。」
「——比我大十歲——」
我又打岔,「那不是成了老頭字了?不行哪。」
可兒便賭氣,「不說了。」
我說:「可兒,事隔太久,無從考據,你別太死心眼了可好?來,我們說些高興的事兒。」
可兒說:「我還有什麼高興的事?不過是天天到小小畫廊去坐在那裡,看看有什麼主顧上門罷了。」
「沒有追求者?」
「人家一知道我還記著一個人,就不感興趣了。」她嘲弄地說:「誰有時間來醫治我這顆心?」
我說,「我與他們……略略不同,我這個人,特別空閒。」
可兒感激的看牢我。
感激管感激,我們的感情在短時期內並無可能再進一步。
她忘不了那個人。他比她大十歲,有妻兒,是個建築師,一表人才,成熟的男人風度,同時有藝術修養,可兒家掛的嶺南派畫便是他的傑作,但是他不肯同妻子離婚。
這種故事永遠在發生著重複著。少女的愛是她生命的全部,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,不外是一段美麗的插曲而已,起不了太大的作用,他的名譽、他的事業、他的家庭,都比可兒重要,這一仗可兒注定要輸,於是他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