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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9 頁

 

  家明說:「你留著做紀念吧。」

  我哼了一聲,淡淡的說,「這種紀念品,媽媽抽屜裡還有十隻八隻,不勞你費心,朱家的女兒,不愁沒鑽戒戴,戴在別的手指上也就是了。」

  做了他三年的未婚妻,一旦沒有名份,真有種失重的感覺。可是他先不要我的,不是我不要他,他去追求一個女明星,瞞著我們一家子,東窗事發了,又死口不認,我最瞧不起沒骨氣的男人,這口氣吞不下去,我朱丹鳳一輩子嫁不出去不要緊,嫁給這種人,可犯不著,財還沒發就去動女戲子腦筋,將來我還活不活。當然我就炸了起來,轟轟烈烈的登報解除婚約,非常理直氣壯的樣子。事後卻覺得十分蕭條。

  媽媽說:「……其實你跟他七年同學,又訂婚三年,丹鳳,你年紀也不小了,你與家明,也應該有充份的瞭解才是,早知如此,當初你父親替你介紹的那些男孩子……」

  自從與家明分手之後,我覺得我變得十分多心多疑。過了沒多久,我覺得沒必要耽在家中聽母親嘮叨,於是對她說:「媽媽,我到英國去一次。」

  媽媽瞪著眼,「好不容易回來了,又去做什麼?要旅行,挑近一點的地方走走也就是了,跑得那麼遠幹嘛?」

  「我去看看同學跟老師。」

  媽媽不出聲。

  過了兩個禮拜,我就打算動身。這時候家明卻來我們家。我看看他,不知道他有什麼公事,誰知道他卻說:「你去英國?我也去。如果不介意,咱們一塊兒上路。」他說得很大方。

  男人永遠可以大方得起來,我卻一道氣頂在胸口。想到過去那些日子,每個暑假來來回回,我總是與他擠在一架飛機上,親親密密,現在花了我一生最好的十年,他也就看膩了我,也該找別人去了,完了還登門來賣弄這種大方!我反正是完了,又不能找流氓來揍他一頓——大家白刀子進,紅刀子出,讀過書的女人往往比沒知識的女人慘,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。我居然聽見自己的聲音說:「好,飛機又不是我的,你愛坐哪兒就哪裡,英國也不是我的,你愛幾時去就幾時去,大家湊巧,也無所謂。」

  我們這一大方無所謂,連家裡的老傭人都多了話:「真不明白了,姑爺與小姐結婚不成功,可是又結伴旅行,真正弄不明白了!」

  我與家明結伴上的飛機,頭等票,他坐在我旁邊。我卻食不下嚥,從開始就假裝疲倦,閉目養神。也不去問他幹嘛要到英國,什麼時候請的假,能夠玩幾天。他也不來引我說話。

  飛機一開,我就真的崩潰下來,迷迷糊糊的睡,心裡都是忘不了的往事——怎麼樣十七歲就認得他,怎麼樣兩個人結伴上學,怎麼樣為了其它人爭風喝醋,怎麼樣雨過天晴,回家之後訂了婚。

  可是現在呢?一場空,我還是快快把他自心中連根拔起吧。我正眼也沒向他看過一眼,還是不忍看?女人總是這麼可怕的婆婆媽媽,因為我們女人經不起半個十年,我卻已經跟他足足泡了十年。大家一樣是廿七歲,我卻有種一夜白頭的感覺,不用對著鏡子,就知道臉上該有的皺紋全跑出來。我暗自歎了口氣。女人,講風度講儀態,講學問講修養,全都是廢話,青春就是活生生的青春,再鄙俗也還是青春。

  「小丹!小丹!」家明叫我:「喝咖啡吧。」

  他還是叫我小丹,還照顧我咖啡呢,我一睜眼,看見前面放著一杯黑咖啡,他倒還記得。那時候為了節食,咖啡是要喝的,牛奶與糖卻免了,我一陣心酸。

  嘴裡卻說:「還『小丹』呢,早就是『老丹』。」

  家明並沒有說什麼。我把在飛機場買的雜誌一本一本的看著,終於又睡著了。

  只睡了三四個小時便醒,家明仍在我身邊,我看著他的側臉,還是孩子氣而英俊的臉,外表沒有什麼變,心是變了。我從不勉強任何人做任何事。我覺得等他醒來之後,我最好是保持心情愉快,不要一直酸溜溜的,沒有了他,太陽還是照升上來,他又沒簽了文約,這生非我不娶,我要看得開一點才好,君子成人之美,就讓他心安理得好了,算是他的福氣。

  家明醒了之後.他問我:「下了飛機,你……留在倫敦?」

  「不留倫敦。」我居然心平氣和的回復他「到大學找王去,跟他談談,三四年沒見他了。」

  「王,誰是王?」家明一呆。

  「王教授。你忘了?」

  他提高了聲音問:「什麼?你搭一萬哩路的飛機,就是為了見王教授?」他雙目炯炯的看著我。

  「是呀,跟他聊聊天,他一向是最瞭解我的。」談說。

  家明的聲音微微一變,「這些日子,你一直與他有聯絡?」

  我說:「我一年寄張賀年片給他,他從來不回信,你知道他這個人,整天在學校裡奔來奔去,哪裡有空回信?我也不曉得他還在不在原校,也不知道他記不記得我。」

  家明像是鬆了一口氣,沒到一分鐘,又提了起來,他緊張的問:「那你還去看他?他又有老婆,又有女兒!」

  我笑,「我又不是小孩子,誰不曉得王教授有老婆有女兒?」

  「我最最討厭這個人,自持風度翩翩,其實是個糟老頭子,每年一雙狗眼就盯著漂亮的新女生看,可以勾引就勾引,勾不到就是揩點油也好的!」

  我呆了一呆,忽然笑,「糟老頭子?我算一算,他今年才四十三,糟得到哪裡去?六尺二寸高的人,再老都有一股神氣。」

  家明猶自恨恨的說:「我最忘不了咱們畢業的那個晚上,在跳舞的時候他硬是霸佔著你,一隻手搭在你腰上不肯放,講個不休!有什麼好講的?氣得我馬上換了機票,第二天就走,不然就女朋友都丟了!這個人最壞!雜種!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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